第1章 姐妹
“阿昀,小心一些,别荡太高!”
说话的女子眉目温和,标准的鹅蛋脸上一张周正的唇,若是涂上正红的口彩必定艳色逼人。
她站在亭边,看到站在秋千上身着青色衣衫的姑娘荡的几乎要飞出墙边了,美且危。忍不住拎起衣角快步走到秋千旁高声提醒。
她穿了身藕粉色大袖衫,拎着衣角甚是不方便,想要再喊一声又顾忌着仪态,显得有些为难。
“知道了姐姐,这就下来了!”秋千上的姑娘也甚美,浓黑的眉毛根根分明英气却不显粗鲁,鼻梁高挺,唯独那张唇湿润光泽,倒像是姐妹俩换了唇。
她看到姐姐着急又因秋千荡的太远,只得远远的大声回应姐姐。
青色衣衫的姑娘名温静昀,是太常寺卿的次女,旁边藕粉衣衫的是她的姐姐温静婉。姐妹俩长得甚是出色,性情也好,府中下人无有不赞。
二人感情甚笃,却非一母所生。
温静婉乃是府中嫡女,她母亲早逝,父亲怜她年幼加之府中不能无人掌管中馈,便于她母亲娘家商议娶了母亲的亲妹妹——她的小姨做续弦,温静昀便是她父亲和继母的孩子。
温静婉虽然没了亲生母亲,但继母毕竟是亲小姨待她犹如亲生,温静婉自小就被她带大,与妹妹感情也甚好。
“阿昀,下次不可再站着荡这么高了。”温静婉埋怨,轻轻帮温静昀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簪和长发。
“知道了,姐姐,让你担心了,我只是—”温静昀安静的低着头站在那听姐姐说话,认错态度良好。
“只是什么?”温静婉看着她,面上是准备倾听的神色。
“没什么,姐姐,我们去喝茶吧。”温静昀笑了笑没说下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她就是一时冲动,想要荡的高一些再高一些,高到能冲破院墙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但她并不是被囚禁的囚犯,也不是一年到头都不得闲的农家女。她是大家小姐,出入自由,丫鬟侍从一个不缺。
只是仍然心有困惑与冲动,又不知冲动从何而起,因而说不出口,只得作罢。
秋千架在一棵老树上,老树长在亭边,枝叶繁茂遥遥几直伸到了亭子旁边,与亭角相映。树龄之长大约已几十年了,一到春日,便开满了桃花。春色宜人,好景繁花。
姐妹俩坐在亭中喝茶,温静昀荡了好一会秋千,这会正渴,旁边丫鬟一杯接一杯的倒茶,她才终于缓了过来。
“阿姐,再有两日就是春朝宴了,你的衣服首饰可备好了?”温静昀为人聪慧,只是时有任性,她喊温静婉一时是姐姐,一时是阿姐,也没个定数。
温静婉对此也不以为意。她摇摇头:“不曾,说是春朝宴,其实不过是皇后娘娘相看世子妃的局而已。我们身份低微,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皇后的眼,倒是不必太过张扬,不出错就好。”
温静昀也是这种想法,只是她似乎美人带刺,什么事都想刺两句,温静昀冷嘲:“当今陛下刚刚登基不过一月,皇后娘娘就如此着急选世子妃了。”
温静婉严厉的看她一眼:“慎言!”温静婉轻轻叹气:“阿昀,这话万万不能再说了,哪怕在府里,也要谨防隔墙有耳,妄议皇室,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温静昀心中有数,但她在温静婉面前却总是放松警惕,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什么话都敢说。她说完就有些后悔了:“知道了阿姐,下次不会了。”
温静婉刚斥了她,便递给他一块糕点,有些安抚的意思。温静昀从善如流的接了,对阿姐的面面俱到习以为常。
“陛下新登大宝,朝中可用之人不多,按理说,最好的方法是选妃。但是新帝卜一登基就行选妃实是不妥,容易遭人口舌。所以只能用别的借口攒局,但——”温静婉虽轻斥了温静昀,却仍旧为她解惑。
她人漂亮,相比之下,声音就有些平平无奇了,说起话来,低沉喑哑半点不似少女。
和温静昀的清脆少女音全然不同,她压低声音说道:“但该知道的都知道,陛下与云阳侯府亲厚。云阳侯军权在握,独缺一门文臣清流的亲戚。只要云阳侯府势力稳固,陛下便有了和其他人扳手腕的底气。所以明日,实是给云阳侯世子选妃。”
众所周知,内阁把持朝政多年。一直与皇帝不对付,不肯交权给皇帝。
温静昀是个聪明的姑娘,一点就透:“那有些人只怕不会让陛下如愿,所以这云阳侯的世子妃,只怕明日没那么容易选出来。”
温静昀声音轻灵,带着一点子看热闹的幸灾乐祸:“阿姐,明日我们上街去买点衣服首饰,这春朝宴如此精彩,好久没有这样大的热闹看了。”她皱皱眉接着道:“平素不是听她们说李家千金又看上了哪个俊俏郎君,就是高家姑娘如今如何被欺辱,听着都烦。”温静昀的心情仿佛那三九天,阴晴不定说变就变,“今次好不容有了大热闹,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心情舒适的看热闹。”
温静婉看她开心的样子,拿眼神扫她,温静昀立刻收敛神态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是名门贵女的标准模样。
温静婉轻笑,她理了理衣袖,不同于温静昀的装模作样,温静婉认真且规矩的喝完茶应她:“好,那明日便去逛逛吧,正好我们也许久没出门了。”
烧红的晚霞带着烂漫的金黄色飘向另一片满眼琉璃色的屋顶,威威广厦千万间,不抵此处夺人心。
晚霞的余晖带着将收未收的金黄色透过摇曳不定的竹林照在深红色的宫墙上,洒下点点光斑。墙下脚步急促的内监快步走过,对诗情画意的景象视而不见。
“报!景世子到!”
“让他进来。”
伴着皇帝的话音,殿外进来一个少年人,年十八九,身量颀长,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年纪轻轻神色沉稳。皇帝一如既往的满意:小小年纪如此镇定,倒是有几分乃父气魄,不愧将门虎子。
“微臣景欲燃见过陛下。”
“起来吧,过来坐欲燃。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皇帝亲切的招呼他。
“谢陛下。”景欲燃谢恩落座。
他的位置落在皇帝的下首,在场还有三五位老臣和二位年轻官员,按理说他是坐不到那个位置上的,但所有人好像都没有不满,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景欲燃,云阳侯府世子。父景岚,云阳侯兼镇国大将军。长姐景琼诗,当朝皇后。
所以皇帝说一家人,其实也没错,只不过是天家亲缘浅薄,连兄弟姐妹都互为敌人,这种一家人究竟有多少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
但在场老臣之所以并无不满,并不是畏惧他景家权势滔天,也不是本朝历代从太子位开始时,所有太子妃,皇后都是他景家女。
景家今日所有的尊贵荣宠,都是因为从本朝开朝算起,所有重要的战役都有景家的身影,包括太祖皇帝定江山最重要的那一场长平之战,说他们是胤朝守护神并不为过。
更令人敬佩的是,景家每一代当家人都人品贵重,所以当朝无论新老公卿、哪怕是皇帝,都愿意对景家给予尊重。
春闱将近,皇帝昭了几人在御书房讨论今年春闱的事。
“欲燃啊,今年春闱的考场安全就由你来负责,你看怎么样。”皇帝微笑。
景欲燃微愣,往年会试的外围安全都是由皇帝随机调令禁军负责,今年怎么让他来做了?
“臣领旨。”景欲燃颔首应下,不动声色。
皇帝看他领旨,好似刚刚想起来一般,随口说到:“对了,你姐姐近日甚是想念你,昨日还与朕说,许久不见你了,你待会就去看看她吧。”
“谢陛下关怀,臣待会便去看望姐姐。”
几人商议的差不多,没有景欲燃什么事,景欲燃跟皇帝告辞前往凤仪宫。
一进殿就闻到一股香,香味是一点橙味一点橘味,尾调带一点松柏的青涩味。 皇后爱吃橘子,然而橘子吃多了未免上火。皇帝便特令调香师调了这款香,后来又特意在邻国上贡的众多贡品中第一时间挑了一个凤凰香炉送给皇后,此刻这香炉便摆在皇后的桌面上。
凤仪宫华贵,皇后却并不奢靡。宫中除了皇帝赏赐的贵重东西,也没多少奢侈的物件。
橘子的清新混合着松柏的涩意攀着凤凰的翅膀流向轻薄的宫纱,缓缓地顺着屏风溢了出来。
“明天的春朝宴,你自已有什么想法吗?”皇后轻声问。
“没有,事关国事,我怎么想并不重要。”景欲燃摇头,面色平静:“况且,我本也没有心仪的女子,只是难免对中选的女子心有愧疚。她们养在闺阁,本可以嫁给喜欢的人。而明日一旦中选,将再无可能。” 他说着心有愧疚,面上却没有半分愧疚的样子。
但皇后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只是景家郎一代比一代沉稳,在长久战争和朝堂的拼斗中,早已不再流于表面。
皇后突然笑了:“明日你们的可以选择的人寥寥无几,工部尚书、户部尚书、长春伯府、大理寺卿、翰林院曹院士。只有这些人现在在陛下这边,人只能从他们的家族选。”
皇后轻轻拨了拨茶杯:“但是,他们当中,长春伯除了老来得的一女尚且年幼,其他女儿都嫁人了。大理寺卿只有一子。”她轻轻压了口茶,仪态端方,优雅动人。
然后她开口说:“最佳选择只有曹家女儿和户部尚书千金,但是内阁那群老东西绝不会坐视不理。”
景欲燃对于姐姐这种行动上优雅动人,张嘴就是老东西的行为虽已见过许多次,仍是不能顺畅接受。
他少时一直认为姐姐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到他能听懂脏话为止,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明面上的人选都在这里,但内阁一定会推他们的人。很大可能是刑部尚书的嫡女。”景欲燃缓缓道:“刑部尚书官位够高且司刑狱,即使嫁女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我们肯定不会选,所以要看他们有没有后手。” 皇后冷哼:“什么后手,无非就是从那些官职不算太低,又没有站队的朝臣里赌一把。”说罢她有些嫌烦:“罢罢,你自已看着选吧,总之最好能选个自已喜欢又聪慧的女子。我们家虽能护住她,但倘若自已太过娇弱,也难从这其中讨到什么好处。”
她挥挥手有些生气:“你回家吧,倘若明日真有喜欢的女子,管他什么内阁,娶了便是,那群老东西还能按你头不成。”
景欲燃失笑,他走到殿外还能听到皇后烦闷的叹气声。
这么多年了姐姐还是这副性子,一说多些便不耐烦,还会自已同自已生气。
但他知道姐姐只是说气话,也知道对方知道自已不会当真,说说而已。
云阳侯府的世子妃事关多方势力拉扯,岂会让他不管不顾娶了便是?
一如当年,姐姐嘴里说着,倘若有喜欢的人嫁了便是但最终还是沉默的嫁入东宫。
彼时皇帝还是太子。
于别人而言,成为皇后是一件光宗耀祖,无比高兴的事情。然而景琼诗性情跳脱,热爱自由,喜马弄枪,成为皇后对她而言仅仅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幸而皇帝对她尚有几分真情,让她得以挥洒真性情,这偌大皇宫不至于成为困住她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