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上)
云梦大泽,早春时节。
少年面容清秀俊朗,身量修长,一身打扮干净利落,蓝色的麻布披风下可以看到系在少年腰间的一把佩剑。他低着头按照师父给的采买清单认真的一样样核对。今日出谷,是为了补充物资,虽说谷内瓜果蔬菜俱备,但粟米、布料、油盐酱醋这些鬼谷还是无法自产自用的。更何况,师父经常云游,把他这个徒儿一丢就几个月没人管。他得趁师父在的时候,把物资储备好,毕竟他自已没有钱。这样的事,对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采买完毕准备回程的路上,他无意中被一间茅草屋里的声音吸引,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脚步。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要像对待自已的父母一样对待被人的父母,像对待自已的小孩一样对待被人的小孩,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事情可以做,没有杀戮、没有战争、没有盗匪、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这样晚上我们睡觉的时候连门都不用关,钱掉在路上也没有人捡,这就是圣人们说的大同世界。”是一个听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声。
“寻姐姐,你说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充满着稚气的孩童之声。
“存在。只要你们相信,以及愿意为之付出努力。”
“啊!我知道了。阿娘叫我要多照顾弟弟妹妹们,把好吃的拿过来给大家分享,是不是就是寻姐姐说的把别的家的小孩也当成自已的小孩一样对待?”
“妞妞说得对!如果大家都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天下就不会有那么无家可归的孤魂了!”
“可是……那些穿着铠甲的人都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也要对他们像对待自已父母一样吗?”有一个小孩儿提出了疑问。
“对呀对呀!就是那些骑着大马披着铠甲的人毁掉了我们原来的村庄,我认识的好多人都死在了他们的刀剑下,他们是坏人!是我们的仇人!”
“小虎子说得对!要不是他们,我的阿爹也不会死!我阿娘也不用带着我和阿弟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避难!我阿弟也不会在路上生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恨他们!那些人都是大坏蛋!我才不要像对待自已父母一样对待他们!”小姑娘说到伤心处便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这一哭,在场的几个孩子也跟着呜咽起来,后来干脆变成了嚎啕大哭。没办法,这里的孩子几乎都是战乱下的遗孤,从很远的地方逃荒过来,实在是伤心事太多,一旦开个头,悲伤就泛滥成灾。
“我知道大家都有同样悲伤的过去,大家原来生活的地方都因为战乱或者灾荒而被无情的毁坏,不得不跟着自已的父母亲朋逃荒至此。我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我说得那么美好。但是上天给了我们一双黑色的眼睛,是为了让我们去追寻光明。我们不能看到了黑夜,就否认白天的存在。外面的树枝开始生发新芽,河流开始解冻,光秃秃的土地开始冒出成片成片的青草,五颜六色的花朵也即将陆续开放,集市上的吆喝声越来越多,这些大家来的时候都看到了吗?”
有小孩一边抽抽嗒嗒,一边乖巧的回应道“看到了。”
“那妞妞觉得好看吗?”
“好看!比冬天好看多了!”
“我不喜欢冬天,冬天会死很多人!”
“嗯嗯嗯,我也不喜欢冬天,又冷又饿又困。我上次差点在那个大雪天里醒不过来了,我阿娘抱着我哭了很久,最后看到我醒过来了,还跪在院子里磕头了的。”
“我也是。还是春天好,我现在一点都不冷!”
“前两天,我还吃了一顿大餐,是用河里的新鲜鲤鱼做的,可香了!我到现在想想都还会掉口水!”
“我还吃到了野菜馍馍,真好吃!我明天还要跟着我阿娘去挖野菜!”
……
一群小孩慢慢的停止抽泣,争先恐后的发表着自已的意见。
“你们看,我们还是能够发现身边的美好的,对不对?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大家都听见了吗?万物生长,都有自已的规律和节奏。不经历风雨,我们又怎么能够见到漂亮的彩虹呢?同样,不经过寒冬,我们又怎么能感受到春天的美好呢?姐姐想告诉你们,我们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那些大家现在还想不通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像解冻的河流一样。好了哈,姐姐要走了,大家别哭了!下次我来看你们的时候给你们带好吃的,谁表现最好我就再奖励他一份!”
阿寻将这些孩子送回家后,便背着竹篓,采买了一些自已需要的物件,便准备返回住处。
她住在云梦大泽东南面的一座小山包后的竹屋里,离这个村镇不算太远,平日所需都可以通过自已挖到的山货拿来互换,那些小孩子生活在集市附近,她偶尔会给他们讲讲自已那个世界的东西。
说起来,她来到这里已经大半年了。这段时光,她都在用来熟悉这具身体、这个世界、这里的文字、还有关于这里的记忆。不得不说,她的学习能力还是不错的,现在,任谁也看不出她本不该属于这里。而且,这具身体,本来就有功底。当她发现自已居然还会武功与医术时,惊喜之情终于抵消掉了穿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那种时刻觉得自已活不到第二集的糟糕透顶的感觉。
“是谁?”有人跟踪她,在镇上的时候人多脚步杂,感觉还不明显,进山后人迹罕至,这种被盯上的感觉就变得格外强烈。
她回过头,只听见树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你了。”诈一诈,万一有不淡定的呢?
话音未落,果不其然,在一棵大树后走出了一个精瘦但眼神不善的男子。
“你要干什么!”
男子像看待猎物一样,朝着她步步紧逼。不怀好意地说道“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我警告你,不要再靠近我!”她下意识的退后几步,从腰包里掏出几枚牛毛细针——这是她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就用惯了的,上面淬了麻痹神经的草药。她靠着这个猎杀过山里的走兽。
男子轻蔑一笑,对她的警告充耳不闻。
“再往前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罢,她将手中的牛毛细针甩出,来人不防,虽立即作出反应,但依然被其中一枚牛毛细针刺中。没有走出两步,神经便开始迟钝,四肢已然不停使唤,不出几息的功夫,那人便已经倒地不起。见已得手,少女也不逗留,迅速的逃离了此处。
因为有一截同路,远远跟在后面,看到有人尾随那个少女,打算出手相救的少年,将随身佩剑按回了腰间,收起了自已想见义勇为的心。这个年头,多的就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亡命之徒。势力大一点的,影响了地方稳定,威胁到了官府利益的,上面就会派军队来围剿;有名气、有实力、抓不到的就张榜悬赏通缉;除了这些,没有名气、也没有实力的一些人常年流窜在乡镇附近的山林里,靠打家劫舍、拦路抢劫来养活自已。有的时候路边都会堆着尸体,可能是那些互相火并的匪徒,可能是被匪徒流寇杀死的无辜乡里,可能是逃难至此而冻死饿死的流民……曝尸于野,无人认领的尸首太多了。人命,在这个世道,并不值钱。今日所遇之事,在少年眼里,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他只是对那个说出那番话的女子,难得的有了一点点好奇。
没有了出手助人的机会,少年也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他一向都是这样淡淡的,连那一点好奇也只是淡淡的,不易捕捉。于是他继续赶着驴车向云梦大泽深处赶路。突然,他察觉到方才倒地之人气息尚存,那个人还活着!果然,不多时,那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将自已身上的牛毛细针拔出,活动了几下筋骨,便跃上树枝,迅速消失在少年的视野里。那个人的身上比初时多了明显的杀气,少年知道,那个女子有危险!
他有心想去那位姑娘逃离的方向看看是不是真的脱离危险,但念着后面这一驴车的物资还有师父的叮嘱,又想到那位姑娘既然能够放倒对方一次,就能放倒对方第二次,想必是自保无虞的。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实际上走的却还是刚刚姑娘走的那一条路,他不放心。既然被他看见了,他就不能不管。可惜拉车的老驴年岁已高,偶尔出来拉个货还是可以的,但要是赶路那就能急死人了。是以,少年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那个穷凶极恶的男人拿着屠刀奋力的砍向跌坐在地上的少女,少年的剑在电光火石间迅速出鞘。等到那个男人意识到有人靠近的时候,已经被一剑刺穿了喉咙,连血也没有来得及流出来,就带着那副愕然的表情轰然倒地。
少年将那柄干净的完全看不出来刚刚杀了个人的剑利落的收回剑鞘。他向跌坐在地上显得有些狼狈的少女伸出了一只手。
少女抬头,“是你!”那双眼睛像林间的小鹿一样,亮晶晶,活泼泼,充满着生命力。在阳光下带着点浅褐色的瞳孔,倒映着面前的少年,满满的都是惊喜。
少年有些讶异少女的反应,双手抱拳礼貌的说道“在下盖聂,姑娘认识在下?”
看着少年收回去的手,少女只得撑着自已爬起来,刚刚的刀伤让她袖子上殷红了一大片,此时更是扯着生疼,令她轻声的“嘶”了一声。“我在市集上见过你。”小小的撒个谎吧。
“原来如此。姑娘受伤不轻,在下跟着师父学过一点皮毛,可为姑娘先行止血……”话音未完,就看到少女挽起袖子,从腰包中取出药粉洒在了伤口上,白嫩的胳膊上的伤口像条可怕的虫子,显得格外可怖。药粉渗入伤口让少女疼的眉间紧蹙,但随即,少女便利落的撕下自已内裙的一角,绕着伤口用自已的一只手和牙齿打成蝴蝶结。
这是一个独立生活了许久,而且性格坚韧的女子。少年如此判断道。
“多谢小哥仗义相救!我腰包里有止血药,这点伤,就不劳烦了。”少女看向那个倒在她脚边,表情狰狞的男人,问道“他,死了吗?”
“嗯。死了。”
一剑封喉,干净利落,不愧是未来的剑圣。
少女默不作声的在周围收集了很多干枯的树枝和枯草,堆放在这一具无名尸身身上,默念了几句悼词,便拿出自已腰包里的火折子,点燃了面前的那一垛。“杀人、放火、金腰带。人这一身臭皮囊,一旦咽气了就会迅速腐烂,如果不好好处理,可能会引起瘟疫。烧了好,干干净净,来年这里肯定很肥沃。”
少年认真的端详着这位少女,火光迅速窜起,印在了少女的半边脸上,少年竟然在她的神情中看到了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