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可以杀了他的。这里的死人太多了!为财、为权、为人、为地盘、为了一口粮食、为了一口恶气……大家自已不爱惜自已的生命,也不爱惜别人的生命。我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少年侧过头,望着盯着火光的少女。静静的倾听着,他知道少女现在需要。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还不习惯。不习惯这样随便的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屠龙者,终成恶龙。我很怕自已如果对生命不再敬畏,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些为了一点点不知所谓的东西就滥杀无辜的人。杀戮一旦开始,往往就只能以杀止杀,不血流成河,很难终结。”
少年默然,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跟女孩子打交道的人,事实上,在此之前,他接触的人很有限。更何况,眼前这位女子有着明显超越自已外在年龄的成熟和深沉。
“别人听着可能会觉得我这样的行为很傻,很不让人理解。明明能够反杀对方,却还能让自已受伤,甚至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或许要把自已的一条小命都交代在那里。简直是妇人之仁!愚蠢至极!但我知道,你是能够理解的,所以,我愿意说给你听。”
“姑娘为何如此笃定在下能够理解?”
“我和你萍水相逢,但你还是在觉察危机的时候一路跟了过来,救了我的命。死亡在这里并不少见,如果是一个已经麻木的人,遇到这种情况,想到的只会是明哲保身,保住自已的命要紧。怎么会为了一个都不能算作认识的人而主动往刀剑上凑!你没有选择视而不见,这说明,对待一个可能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的人,你也是不能放任不管的,你的正义感让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你眼中被人夺走。哪怕你知道我具备一定的自保能力,但还是不能容许可能会发生的屠杀。这,就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与珍视。《韩非子·五蠹》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很多人认为这是在说儒和侠不好。但诸子百家,各有分野。我认为,侠为仗剑者。凶侠以剑谋私欲;义侠,以剑救世人。孟子曰:虽万千人,吾往矣。乃是儒之侠者。侠者,是有力量的人去帮助弱小的人。明明仗剑的人那么多,但很多人都只会用它来杀人,作为恃强凌弱的工具,来满足自已的私欲,而不是用来救人,去锄强扶弱。你的剑很锋利,也很克制,所以,我说你能理解。因为,我也是那样的心情。”
少年深深的望着少女,她的话让他想起了师父在遇到他的时候也说过的一句类似的话,师父说“剑,只有一把,看你是想用它来救人,还是杀人。”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请恕在下失礼。只是姑娘刚刚的一番话,让在下回忆了一些事。”少年抱拳,一脸歉意。他不是那种唐突的人,却直勾勾的望着别人那么久。
“哦?”
“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少年并不欲提起,应该是不怎么令他愉快的回忆。
少女识趣的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身离开了那堆已经烧完的灰烬。不料,脚踝一崴,整个人不可控的向一边倒去,她迅速的用手护住了头部,却并没有像自已预料的倒在并不平整的土地上。她转过头,蹭到的是少年的胸膛,护住头的一只手,一伸展,便碰到了少年的喉结,她抬眼,望见的是那个眼神干净澄澈,睫毛扑簌簌的少年。两双眼睛,就那样近距离的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当暧昧的气息蔓延出来,少年首先开口,说道“当心!”
少女站定,稍微往旁边挪了一点,拉开了跟少年的距离,耳根有点不自觉的浅红,说了句“多谢!”
“姑娘若不嫌弃,不如让在下的驴车送姑娘一程?”
“不嫌弃!我……还可以自已走回去,如果你赶时间,就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
“那好。我住的地方离这里还有几里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一个分岔路口,往左前方没多远就能看到。”
就这样,少女蹭上了露天豪华零排放的一档驴车。老驴对于又加了一个人的重量,打了个响鼻,表达着自已的不满。两个人的旅途,在这样龟速的进程中,自然是需要再聊点什么才好打发这初次见面有些拘谨的氛围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姑娘真的认为当今天下能够做到如此?”少年撇过脸看着少女,一副认真求教的样子。
“欸?你怎么知道?”少女诧异的看向坐在前面赶着驴车的少年。
“咳咳~在下在市集上偶然听到了一点。”感觉到自已偷听不太礼貌的少年,掩饰性的清了一下嗓子。
“哦!做不到。”少女干脆的回答道。
“……那姑娘何必对那些孩子说这些呢?”少年沉吟片刻,又问道。
“人如果没有一个美好的念想,那怎么挨得过这样把人命当成草芥的日子。”少女躺在驴车上,望着头顶的红霞,有点深沉的说道。
“给那些孩子一点美好的念想。在这样的世道,每天都会有新增的孤儿,无数人的家园被肆意破坏,弱小者不知何时会被收割,强大者以屠戮弱小者来满足自已的私欲。生命在很多人的眼中都很廉价,有一个美好的念想的确不错。”少年望着天边的余晖,自顾自地说道。
“何必如此悲观呢?就像人终归是要死的,难不成因为知道必定要死,所以就不活了吗?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看不到,但只要相信并付诸实践的人越来越多,一代代地努力朝着那个目标前进,总有一天也能够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做不到。群雄逐鹿,列国为着自已的私利而互相攻伐,屠杀百姓,不懂得休养生息,看似赢得了眼前的小利,但天下分分合合,百川到海,今日姓赵的地盘明日可能就改姓秦。疆土也好、权力也好、金钱、美女、宫殿……世人孜孜以求的,轻易的就会被战乱毁于一旦。这些如果不建构在人民之上,都是虚幻而不能长久的。长平之战后,赵国一蹶不振,不就是因为出征前四十万大好男儿无一人能活着归家?至此,赵国二十年都没有喘过气来,在燕地都能听见赵人的哭声。白起为什么要坑杀赵国降卒?宁愿赔掉自已的名声和晚年,被人称为杀神在世?不就是知道人才是在战争中取胜的关键!真正的历史是由人民所书写的,不能看到人民、造福人民的王,终究会被抛弃。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洪荒中的一粒尘沙,虽然单独来看并不起眼,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未来如何,尚不好说。”
少年回头看了看车上的少女,一如既往的淡定的眉眼下流出些许欣赏的表情。“在下观姑娘谈吐不俗。不知姑娘为何住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
“谬赞!这个世道,荒山野岭比较容易生存,我一个弱女子,贸然出去,可能遇到的危险比现在还多。”
少年默然,的确如此。老弱妇孺,总是生存的格外困难。她一定经历了很多,才会有如此多的感慨与了悟。少年这样继续判断着。
一时无话,少女在晃晃悠悠的驴车都快睡着了的时候,终于听见了少年传来的一声“前方大概就是姑娘的住所了。”
少女爬起身来,冲前面看了看,点了点头。“是的,我到了!”
驴车停下,少女从车上翻身而下,干净利落,丝毫不给人接触的机会。
“姑娘是一个人住?”少年站在驴车旁,那不远处的小竹屋,看着并不像是一家人居住的样子。他也没有感受到周围有第三人的气息。
“嗯。我一个人住很久了。”少女拿下自已的竹篓,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姑娘难道没有家人?”
“我是孤儿。”
“抱歉!”
“无妨。你也说过,在这里,到处都是被战争遗弃的孤儿。你救了我,我本该准备更贵重一些的礼物答谢你才对。但是,你也看到了,我住的地方就这么大,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你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些了。要不要盖大侠光临一下寒舍,给我一个聊表谢意的机会?”少女的一双眼睛抬起头仰望着面前的少年,闪着俏皮的光芒,与先前那样的深沉与感伤全然不同。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介怀。在下师命在身,还要回去复命,实在不便久留。望见谅!”
“没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就是客气客气,今天手受伤了,我也没力气做饭。但救命之恩还是要报的,这是我自制的止血药,你看见的,我试过了,效果不错,送你吧!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你用的上!这是我抓的小兔崽,毛茸茸的很可爱是不是?也送给你!你在山里面也许会跟我一样觉得有点孤独,让它们给你做个伴!”
少年望着少女塞到自已怀里的两只小兔子,罕有的面露难色。“额……这个……”
“一片心意,不要推辞!这是我现在拿得出手的很像样的礼物了,人家救命之恩都是要以身相许的,难不成你要我以身相许吗?这两只小兔子既可以当你的宠物早晚都陪着你,后面生了小小兔子,你还可以拿到市集上去贩卖,换点自已需要的东西。实在是养的不耐烦了,你也可以把这些兔子当作一道美味的佳肴,给自已加个菜,味道肯定不错!你放心,兔子长得快,繁殖得更快,不难养的,你不亏!”少女粉面红唇,盯着面前高自已一个头的少年戏谑的说道。“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现在还太小了,你还要等几年才行,明白吗?”
少年想不到,这位姑娘还挺语出惊人的。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是那样狡黠又调皮,直白又热烈,竟然让他不敢多看一眼。
揣着两只兔子的少年坐回驴车,在驴车开始启动时,他突然记起,自已跟那位姑娘聊了许多,却还不知道那位姑娘的芳名。正待要问,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我叫阿寻——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寻”!再等几年,我就嫁给你!”
少年坐在驴车上,低下头摸了摸自已怀里的两只小兔崽,轻轻的重复了一遍“阿寻。”
对于那句要嫁给他的话,少年并没有怎么在意。他现在,对于男女嫁娶还没有什么概念。只是觉得那个女子有点特别。时而明媚得像骄阳一样,一双眼睛炙热直白得似乎要灼伤人,时而深沉得像后山瀑布下的潭水一样,眼神充满了超越年龄的悲悯与感伤。她的见解与学识,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她的行为与举止,也不是一个贵族出身的落难小姐;她的身手与出招,更不是混迹江湖的侠士或者杀手。她属于医家,却不止会医术。
当然,让少年觉得最不一样的,还是她的眼睛,总是闪烁着蓬勃的生命力,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