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湍是个干脆的人,喝完茶便立刻开始教学。他伸指了指院角的那棵梅树,平铺直叙道:
“你,先去那里,扎个马步。”
老师发了话,尹月自然不敢有异议,当下小跑过去,双腿微曲,像模像样地扎了个马步。
纪湍缓步跟了过来,尹月只觉眼前一花,却见纪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一尺来长的小木棍,约有拇指粗细,颜色乌黑。
纪湍并不用手,只用那小木棍在他背后一点,低声道:
“双脚再岔开些,略宽于肩……腰背挺直,力往下走,对,脚尖向前,双腿慢慢向外展,站住……”
纪湍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但教得却很细致。
尹月被他用那小木棍在肩上压了一下,只觉得那相触的地方传来一股缓慢灌注的均匀力道,一点点压着她往下蹲,直到她双腿几乎完全向外平展打开方止。
这姿势着实累人,她又年纪还小,只蹲了片刻便觉浑身酸痛,双膝一软,险些瘫坐下去。
但纪湍却闪电般地伸手将她肩膀捉住,对着她身后说道:
“你过来,让她坐一会儿吧。”
尹月回头,却见桃妆和芸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芸容手里还抱了个墩子。
她双腿已然脱力,此时见了那墩子就跟见了亲人似的,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桃妆见她额角已微微见汗,忙要用手帕给她擦拭,却被纪湍制止了。纪湍道:
“让她自已擦。你给她倒些茶水吃就行了。”
纪湍面无表情,桃妆有些怕他,忙道了声“是”,转头又去给尹月倒茶水。
尹月喝了茶水,微微觉得好了些,下意识地便偏头去看谢阳,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不在了。她眉头微蹙,问桃妆道:
“殿下呢?”
“殿下在宫学有课,已经过去了。”
桃妆答道。尹月觉得有些奇怪,又问:
“殿下也是纪将军的学生,他不用跟着将军习武吗?”
桃妆还没回话,一旁的纪湍便已答道:
“赵王比你年长四岁,且他七岁就开始跟着我习武了,你现在打的基本功,他六年前就已经练过。”
“宫学每隔三日有一日不必上早课,他便在那天跟我学剑法。”
“……原来如此。”
尹月点点头,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微空。
纪湍见她气息恢复,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掉了她臀下的墩子,平淡地说:
“继续!”
“……”
/
那日尹月回到房间的时候,浑身已跟散了架一般,四肢酸痛得简直不像自已。
谢阳下了早课回到宫中,见到的便是她四肢摊开、呈“大”字型趴在床上的样子,跟她先前笼罩着淡淡愁云的样子判若两人。
谢阳觉得有趣,抬手制止了桃妆的请安,自已蹑手蹑脚地靠近窗边,却还是不慎发出了些声响,倒把原先头朝向里的尹月吓了一跳。
尹月回头见是他,连忙挣扎着要起身给他行礼,却被谢阳一把按住了。谢阳道:
“得了,你还是乖乖趴着吧。”
得了赵王殿下御旨,尹月也不再挣扎,只是好歹翻了个身,从趴着变成了躺着。
要是之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躺着跟谢阳说话,可她现在实在是连客套的力气都没了。
谢阳看着她咸鱼似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问道:
“真就这么累吗?”
“……嗯。”
尹月闷闷地答了一声,声音有气无力。谢阳在她床边坐下,悠悠说道:
“我记得我六年前第一次跟着纪将军扎马步的时候,虽然也是腰酸背痛,但好歹还能站能走。”
“你倒好,只能瘫在床上了,可见你身子骨确实是弱,以后怕还是有大苦头要吃了。”
“……殿下,为何要让我习武?”
尹月一骨碌爬了起来,终于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谢阳沉默了几秒,脸上缓缓漾出一抹笑意。他觑着尹月道:
“因为我想让你给我当侍卫。”
“……?”
尹月满头雾水,但又不敢直接反驳赵王殿下,只得讷讷道:
“可、可是,您不是有云淡和风轻他们了吗?”
“实不相瞒,”谢阳装模作样地道:
“孤看你是个武学奇才,将来必成大器,所以才让大蓥最厉害的神武将军来教你,就希望你能青出于蓝呢!”
“……”
他这句话一出口,尹月终于确定,他的确就是在跟自已开玩笑。她哭笑不得地道:
“殿下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好了,不逗你了。”谢阳起身,突然正色道:
“我不是说了吗?我首先希望你能有自保的能力,但那只是最低限度的要求。”
“你是我花了大力气才救回来的,”他低头,扫了尹月一眼,握住她的手道:
“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潇洒卓越的女子,此生命运可以不由他人摆布。”
如果说谢阳上一句话中还带着几分戏谑,这半句的语调却已完全沉了下来。
尹月虽还是个孩子,却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心中不由大为震动。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挣脱了谢阳握着她的那只手,郑重地拱手起誓道:
“承蒙殿下爱重,尹月自当尽心竭力,服侍殿下。除非山崩地摧,四海水竭,否则,永不离弃,永不背叛。”
此言一出,满屋皆寂,似乎连屋外雪花飘落的声音都轻了几分。
谢阳坐了了好久,静静地看着尹月澄净的眼眸。
半晌之后,他微微一哂,重又牵起了尹月的手,缓缓道:
“‘山崩地摧、四海水竭’……这可真是了不得的谶语啊。这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已从书上看来的。”尹月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咬了咬嘴唇补充道:
“我跟着父亲读《战国将军策?行疆列传》的时候,看到过戚行疆将军的故事。”
“戚将军于少年寒微之时投入季王吴胜麾下,季王不嫌弃他出身,上来便委以重任。”
“戚将军大为感动,因此许下永不离弃背叛的誓言,承诺要永远保护季王,替他守卫疆土。我觉得用在此处合适,便拿来用了。”
“……这么说,你是拿季王喻我,拿戚行疆将军自比咯?”
谢阳眸光波动,唇角勾起,似是讥诮,启唇后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喃喃道:
“季王是一代雄主,戚行疆是千古名将……”
默了片刻,他又忽然变换了姿势,将五指插入尹月指缝之间,紧紧地一把扣住,抬头对她露出一个张扬的笑,朗声道:
“好,那我就期待着你早日成为我的戚将军,替我开疆拓土,扶我直上九霄了!”
“……是。”
尹月看着他的笑,忽然莫名觉得心口一痛,似是被那笑容刺到了。
她低声回应,下意识反手一握,与谢阳的手紧紧扣在了一起。
少年的手修长而冰凉。而就在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的刹那,尹月忽然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
从家人死后就伴随着她的那股躁动又痛苦不堪的情绪,在这一刻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一片如水的平静。
于此同时,她感到谢阳的身体微微一僵,但在下一秒就松弛了下来。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俊秀的眉宇间,笑意却是更深。
就在那一刻,尹月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无声地蔓延,落地生根,然后悄然地……滋长起来。
——那是信任、托付、忠诚,还有羁绊。
谢阳。
这两个字像是院中飘落的雪花一般,轻轻坠落在她心上,却从此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人生如梦。而就因为这一句交心的话,年幼的她就此心甘情愿地扎入一场大梦,此生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