蓥(yíng)朝天启十年,冬。
时已入腊月,寒风凛冽,滴水成冰。
往年这时,皇城上下都会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忙得不可开交,沉浸在手忙脚乱但喜气洋洋的氛围中。
但今年,似乎没有人有这个心情去过年。
别说爆竹、福字、彩灯之类的寻常年节之物了,甚至连一丁点红色都不见。
大雪压顶,御花园中寒梅折枝,堕花成泥,却无人问津。
北风拂过朱漆琉璃瓦,吹得檐下祈福的悬铃叮当作响,让这金碧辉煌的皇城显得越发空寂寒冷。
背后无它,只因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皇城中发生了一连串的血色争斗。
先是今上与其多年挚爱的梁皇后爆发了一场不明原因的激烈争吵,随即梁皇后屏退众人,竟然在重兵把守的瑶英殿中悬梁自尽。
得知母亲死讯后不久,今上唯一的嫡子、三皇子岐王便联合朝中多位重臣,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率左右羽林军及千骑五百余人于宫中起事。
名为“清君侧”,实乃逼宫。
可惜的是,岐王岳父林泰将军竟然临阵倒戈,提前将他们的计划泄露了出去。
兵至皇帝所在瑞麟宫乘鸾殿时,方知皇帝早已移驾,此时留下的,不过是一座空殿而已。
空城计已成,刹那间杀声四起,火光满天。
四周城楼上,禁军弯弓搭箭,无数火矢如流星般射落,将卫护在岐王身边的羽林军几乎屠戮殆尽。
眼见大势已去,岐王仰天大笑,流下血泪,叹曰:
“时吾之诞,阴阳已倒,有违天理。竭尽所能,终莫能改。以至今日破国亡身,倾辀继路,妇人误我!”
——旋即拔剑割颈,血溅长阶,自尽于乘鸾殿门前,年仅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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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十,夜。
皇城西北的诏狱,乃是关押九卿、郡守等两千石以上高官及其家眷所设的高级刑狱。
因其守卫森严,各种酷刑器具一应俱全,又被称为“暗城司”。
此刻在暗城司最深处,关押死囚的地牢外,几个狱卒正聚在一起值夜。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更何况地牢里本就阴冷潮湿,即使烧了炭火也不管用。
加之点了炭,窗户就不能关实,总得通风透气。这便令本就不严实的暖意更被寒意钻了空子。
狱卒们围坐一圈,边闲聊,边喝坛子里的烧刀子暖身。
烈酒辛辣,却又不敢放开喝,怕喝多了误事,只能小口抿。
一个年轻狱卒骂骂咧咧道:“娘的,这么冷的天还要上地牢里值夜,真是狗差事!”
“得了吧,别抱怨了。”
一个年长些的狱卒紧了紧身上的皮袍子,朝关押犯人的牢狱方向努努嘴,道:
“咱们好歹还有皮夹袄,有炭火和酒。那些个犯人……”
他没再说下去,但狱卒们都懂,一个个都收了声。
那些不是普通的犯人,都是高官家眷。家里人犯事,连带着获了罪的。
这些曾经锦衣玉食的男女老少,如今却衣衫单薄地被锁在这诏狱里。
漫漫长夜如此寒冷,床上地上甚至连条褥子都没有,只有稻草和草席。
这样看,有许多人怕是捱不到行刑,直接就要冻死了。
……
狱中人们确实如狱卒们所想,状况很不好。
他们穿着粗麻布的囚衣,三三两两地缩在不同的角落里,但姿势却很统一——每个人都抱紧自已的腿,尽力蜷缩成一团,却仍然无法抵御刻骨的寒冷。
除了偶尔有沉闷的咳嗽声响起,其他时候多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种绝望和麻木的神态,宛如一滩滩死水。但唯有一个女人不同。
她已年近四十,但容貌清艳,即使穿着粗布囚衣、头发蓬乱,也难掩丽色。
此刻女人怀中紧紧搂着一个七八岁的幼童,蜷缩在一堆干草上,时不时地望一眼栏杆外的走廊,眼底有着隐隐的焦急与期待。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来者应该不止一人。
女人的眸光一动,急切地抱着孩子起身冲到栏杆边,竭力探头,想看到外间的光景,可惜却什么都看不到。
见有人胆敢夜闯诏狱,狱卒们连忙跳了起来,将三名闯入者团团围住。领头的狱卒喝道:
“你是什么人?”
“大胆!”
来人还未开口,他身边的一名护卫就“刷”地拔出了半截雪亮刀刃,厉声道:
“小小狱卒,竟敢这么和赵王殿下说话!”
“啊?赵王殿下?”
狱卒们心中皆是一惊,不由面面相觑,转而又将目光投向那走在后面、身披兜帽大氅的人身上。
只见那人微微一哂,伸手拂下兜帽,轻声道:
“云淡。”
方才呵斥的护卫喉头一动,将刀退入鞘中,不再言语。
众狱卒借着不甚明亮的灯火看去,顿时更觉惊诧——这裹在华贵大氅中的,看着也就十三四岁模样,分明就是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
虽然年幼,但他却生得姿容矜贵,形貌昳丽。
尤其是一双眼睛,凝视人时静若沉渊,转动时又流彩逼人,秋水般潋滟。
——今上共有七子,赵王谢阳行六,今年一十三岁,据说容貌在诸子中最为俊美,深受圣上宠爱。
此刻见他年纪、容貌都对得上,众狱卒已信了他是赵王,连忙齐刷刷跪了一地,叫道:
“参见赵王殿下!”
“都起来吧。”
赵王眼帘半抬,波澜不惊地说道。狱卒头目连忙问道:
“不知殿下夤夜来访,所为何事啊?”
“大胆小吏,竟敢……”
那名为“云淡”的侍卫又想开口训斥,却被赵王抬手制止。他淡淡地道:
“孤今日来,是为了要一个人。”
“要……要一个人?”
狱卒头目呆了一呆,就见赵王略略点头,目光投向幽暗的廊内,问:
“黎国公府的家眷何在?”
“殿下!”
狱卒头目瞬间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神色顿时一僵,急道:
“黎国公府与岐王谋反案有牵连,阖族已判明日午时问斩,您不可在此时……”
他话音未落,忽听廊下某间囚室中传来“哐哐”的敲击声,伴随着一个女人急切的呼喊:
“殿下!赵王殿下,我们在这里!”
赵王神色一变,疾步就向着囚室方向冲去。几名狱卒暗道不好,三两步赶上前去,堵住赵王去路,齐齐道:
“殿下留步!”
“殿下!”
那狱卒头目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咬牙道:
“吾等虽位卑言轻,但职责在身,实不敢放殿下带走死囚。若事情败露,我们也都活不成了!望殿下……不要为难小人!”
“……”
少年艳丽的眉目缓缓一挑,嘴角勾出一道浅弧。
他突然嗤笑一声,朝着狱卒头目走了一步,缓缓道:
“……若孤偏要带人走呢?”
他面上挂着笑,但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那潋滟似秋水的眸光中,冷得像结了一层冰。
那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应有的眼神。
只一眼,狱卒头目只觉得自已的咽喉像被扼住了似的,后背上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不自觉地倒退了半步,就听赵王轻哼一声,收回视线,径自向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