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十四那天,谢阳果然在华阳宫为尹月举办了一场冠礼。
整体流程与之前梁鸿见的那场大同小异,不过谢阳并没有因为这是一场假仪式就糊弄,反而将规格置办得似乎更高,单那一身礼服就格外沉重,也不知上面有多少金线和刺绣。
好在尹月习武多年,如今身体十分强健。要是以她儿时的身体素质,估计这会儿一穿上就被压昏了。
姚珩引着她到院中,焚香祭拜天地,一边高声念道:
“今尔成人,宜遵礼仪。威仪棣棣,德音秩秩。”
“冠冕有加,威仪赫赫。受天之祜,受地之祚。”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成人之礼,威仪孔时。克勤克俭,毋怠毋荒。”
“峨冠博带,正尔威仪。礼成之日,俾尔炽昌。”
……
他每诵一句祝词,尹月便叩拜一次;等所有的词说完,她已跪得腿都有些麻了。
按照仪式,姚珩先后为她加上缁布冠、皮弁和爵弁;做完这一切后,他转向谢阳,弯腰作揖,一边说道:
“请殿下为尹月赐字。”
谢阳点点头,却说道:
“今日只是个仪式,请了诸位阿月的亲朋好友过来观礼,也请姚先生代行了长辈之职。”
“但赐字之事,事关重大。我虽拟好了字,但还需去阿月父母坟前卜算一下,看看他们是否同意。”
“也是。殿下如此行事,更为周全。”姚珩点头,但一旁的姚朔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谢阳话中的点,问道:
“阿月父母不是在江南水灾中过世的吗?怎么会有坟?还在京城?”
“这……”尹月没想到他平时大咧咧的,竟然还注意到了这种问题,急忙扯谎道:
“他们不是被水冲走了,是在水灾后的瘟疫中过世的,所以有尸体。”
“不过经了疫病的尸体,只能烧成骨灰,封在坛子里。殿下帮我把骨灰坛子迁到京城了,在郊外建了一座坟给埋了。”
她这次扯谎扯得很快,顺嘴就说了,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父母在天之灵不要生气。姚朔点点头,却又问:
“那你父母坟在何处?我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去祭拜一下吗?”
“是啊阿月。毕竟咱们是好友,我们几个也该去和你父母打声招呼,问候一下二老。”陆九如也附和道。
这下尹月扯不出谎了,感觉额头上冷汗都要滴下来。好在谢阳解围道:
“墓室还没有完全修葺好,只是暂时安葬,下次还要再迁坟。等那时再叫你们去吧。”
赵王殿下都发话了,几个少年自是没话说。这场冠礼便在工人们抛洒祝钱的步骤中顺利结束了。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尹月总觉得今日姚朔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但具体哪里奇怪,她却又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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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往年,宫中中秋时都要举办宫宴,谢阳大抵是没办法拒绝参加的;但今年因为谢轸殁了,皇帝也没心情办这些,于是下令,阖宫上下全年不得举办任何节日庆祝活动,反倒让谢阳得了些清闲。
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谢阳在午后带尹月出了宫,乘着马车,一起向着城北宁家墓地所在的浮云山而去。
五六年没来,浮云山上还是薄雾缭绕,那片竹林也依旧翠绿。
不同的是,曾经被完全打碎、横七竖八歪在地上的青石牌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无字的石碑。
尹月十分惊讶地问:“殿下,这块碑是您立的吗?为什么没有字?”
“这是给无意中误入的人看的。”谢阳拉着她下车,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你再看看。”
尹月绕到石碑后,这才发现,石碑的背面竟然刻着“黎国公宁氏祖坟”几个字。
字体并不大,凿得也很浅,不仔细看,应当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字。
谢阳略带抱歉地说道:“你们家是获罪而亡的,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毕竟不能太高调,只能立一块似是而非的碑,你不要介意。”
“殿下如此周到,我已经感激不尽,还有什么好挑的?”尹月忙道。谢阳点点头,拉着她往里走,一边说:
“走吧。”
两人缓步入内,来到刻着宁氏全族名字的巨大石碑前。令尹月意外的是,这里竟然还停着一辆马车!
六年前在此遇袭的糟糕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尹月下意识地浑身紧绷,手也抚上了腰间的刀柄。谁知谢阳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
“无妨,是我长姐。”
“明仪公主?”
尹月一愣,就见车帘一掀,谢槿从车上走了下来。尹月连忙要跪拜,却被谢槿虚扶了一把。谢槿道:
“这里没有外人,就不用跪了。”她看了谢阳一眼,又看尹月,微笑道:
“月儿,生辰快乐。”
“孤今日过来,一来是出于和你哥哥的交情,过来拜祭一下你的父母;二来,是受阳儿之托,过来替你主持笄礼。”
“多谢公主殿下愿意拨冗前来!”
尹月没有再跪,只是双手交叠,弯腰行了个大礼。谢槿点头受了这一礼,说:
“上车吧。孤给你准备了及笄穿的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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笄礼与冠礼有相似之处,只是今日的服饰变为了一套广袖长裙,发髻上加的物品也依次变幻为了发簪、发钗和钗冠。
虽然与昨日相比,这场笄礼只有一个主礼宾和一个看客,显得分外冷清,但尹月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在冠礼上,她始终觉得自已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在配合着流程僵硬地移动;但今天,在这幽深的竹林深处,在亲人们的坟前,她聆听着谢槿所说的属于女子的祝词,喧嚣沸腾不止的内心才突然平静下来。
原来认清自已是谁,获得对自已的认同感,才是真正成人了。
……
谢槿念完祝词,又说:“原本这后面还有一段‘训词’,是关于什么妇德、妇容、妇功、妇言的。但孤觉得你并不需要,所以干脆就略去吧。”
见尹月感激地看向她,谢槿宽和地一笑,对谢阳道:
“阿阳,来完成最后一步吧。”
“嗯。”
谢阳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递给尹月,温声道:
“这是我给你取的字。阿月,你看看,喜不喜欢。”
看他如此郑重的模样,仿佛捧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尹月莫名紧张起来,心也跟着砰砰直跳。
她缓缓打开卷轴,见上面写着两个潇洒的字——“折玉。”
“‘折玉’?……尹折玉?”
尹月有些惊讶地抬头。她之前想过谢阳会给她取什么字,总觉得要么是“蟾宫”之类月亮的别称,要么是“清”、“皓”、“皎”之类用来形容月光的字,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两个字。
谢阳浅笑,摇头道:
“不,是‘宁折玉’。”
“宁折玉,不瓦全。”
“望你一生如皓月,如明玉,光明磊落,君子无暇,坚韧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