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一根粗壮的柱子后,谢阳死死抱住怀中的小女孩,低声呵斥道:
“你不要命了!”
“娘……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娘……!”
宁月满脸都是泪水,几乎将谢阳的袖子都打湿了。
她身材矮小,当然挣不过谢阳;情急之下,也管不了什么以下犯上,竟在谢阳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
谢阳吃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从小金尊玉贵,连油皮都不曾磕破一点。此刻望着手背上的牙印,心头也是一阵火起,竟将宁月一把推了出去,怒道:
“不知好歹的丫头!去找你娘啊,去啊!”
谢阳到底也是个孩子,下手没轻重,一下就把宁月推倒在雪地上。
但下一秒,他见宁月撑着身体却爬不起来,顿时又后悔了,一边伸手去拉她,一边语带讥嘲地说道:
“让你犟,起不来了吧?”
宁月没答,只是咬着嘴唇抬起头;然而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刽子手的刀干净利落地刺入了兰氏的身体,又猛地拔了出来!
——血花飞溅,兰氏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兰氏身体倒下的速度很快,但在宁月眼里,这一瞬间却好像被拉得很长、很长。
天地好像都在这一瞬间静默下来;只有北风尖锐的呼啸声,好像铺天盖地野兽的嘶吼,将她裹挟在其中。
宁月张大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涣散。
她感觉谢阳扑过来把她抱进怀里,捂住她的眼睛,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全都看到了。
她颤抖着张开嘴,声嘶力竭,发了疯般地想去吼去喊,但最终却恍惚地发现,自已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宁月,宁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月终于听见谢阳在喊她;她感觉谢阳有些粗暴地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嘴,另一手掏出一方锦帕,小心地擦着她的嘴唇,一边叫道:
“别咬了,你嘴唇快碎了!”
宁月的眼中都是泪水,已经几乎看不清东西。
在看见锦帕上沾的斑斑血迹后,她像是再也承受自已身体的重量那样,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宁月陷入了一种古怪的状态里。
她好似一直有一丝意识在,能感觉到自已身边有人在来来回回地走动,将她的身体抬起又放下,甚至能感觉他们撬开她的牙关、硬是将苦涩的药一点点灌进去。
她也能听到他们在说话,但声音好似隔了一层水幕,含含糊糊得听不真切。
而她的身体似乎被一团泥淖束缚住,沉重而粘滞,带着她不断地往下坠,最终落入无尽的虚空之中。
……
而在旁人眼中,她的情况凶险万分,几乎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虞清桑望着榻上高烧不退的宁月,心急如焚。
他已经灌了一剂猛药下去,但眼看半个时辰过去,她的高热却半点不见退去的样子。
虞清桑叫来了两个同门,但他们的医术还不如他;最后无法,只得差人赶紧去宫外请已经致仕的老师宋太医,盼望着他能有办法。
在等宋太医进宫的时间里,为防止情况进一步恶化,虞清桑不得不取出了银针,用了针灸。
眼看他一针针扎下去,谢阳忍不住问道:
“这能救她?”
“不一定,只是……可以暂时吊住她一口气,起码撑到我师父来。”
虞清桑拔出一根针,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声音有些艰涩:
“殿下,为何执意要带宁小姐去看行刑?她还这么小,更何况那是她的家人……”
谢阳听出他语气中的责怪之意,也知道自已做得不对。
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他叹了口气,黯然道:
“是孤冲动了,没想到她会吓成这样。”
“但我想,如果她今天没有去见自已亲人最后一面的话……她一定会抱憾终身的。”
“孤唯一后悔的,就是不该让她看到她母亲被刀刺的那一幕。”
虞清桑望着谢阳,见这位向来骄纵的皇子竟然罕见地红了眼眶,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一些往事。
——谢阳生母李贤妃生育他时才十六岁,又怀了双胎,凶险异常,勉强生下他后便已没了力气,竟令谢阳的孪生弟弟恭悼王硬生生闷死在产道内,随后又一尸两命。
虽然有养母吕贵妃抚养,但谢阳自小还是格外渴望母爱,对于宁月无论如何也要去见母亲最后一面的行为,他应当是最能感同身受的。
思及此处,虞清桑嘴唇蠕动了一下,终是再说不出半句责怪的话,只是叹息道:
“罢了。只希望宁小姐福大命大。要是能撑过今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或许是虞清桑的针灸起了作用,又或许就是宁月命不该绝;在年迈的宋太医气喘吁吁赶来的时候,她的烧竟奇迹般地开始退了下去。
宋太医赶来后,一番望闻问切,捋着山羊胡子道:
“面色晄白,唇色淡紫,舌苔薄白而腻,脉象浮数而带弦,显示外邪入侵,兼有惊恐伤神,肺气郁闭之象啊……”
“如何医治?”
谢阳眉间拧得像是有个疙瘩。宋太医见此,忽然“哈”地笑了一声,伸手抚抚谢阳眉心,道:
“殿下小小年纪,何须蹙眉?长此以往,会像我这老头子一样长皱纹的!”
见他还有闲心开玩笑,谢阳顿时懂了——不仅有救,还不算是很困难。
他不由松了口气,又见宋太医道:
“清桑,多亏你处理及时,让她保住了性命。”
“只是她昏迷不醒,想来应是心病所致。即便此番痊愈,以后也需要长期调理。”
“殿下,”宋太医突然起身,朝谢阳拱手作揖道:
“老臣也算看着您长大,今日便斗胆一问——这小姑娘究竟是谁?为何病重至此,却又在殿下宫中?她的家人又在何处?”
虞清桑是知道内情的,但他也不知谢阳允不允许他说出口,只得讷讷地站在一旁。
谢阳思忖片刻,还是觉得宋太医值得信任;再加上宁月身体不好,以后还需要他们长期医治,想来也瞒不了,于是深吸一口气,道:
“她是……黎国公府遗孤。”
“……原是如此。”
宋太医点点头,倒也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深深叹道:
“殿下与岐王殿下兄弟情深,替他看顾黎国公府遗孤也情有可原。只是……这姑娘从此,只能偷偷摸摸生活了。”
“身份倒无妨。孤已替她弄了具死尸当替身,不会有人知道她还活着,不过就是改个名字的事儿。”
“殿下思虑周全,是老臣过虑了。不过……殿下可是要将她养在宫里?”
宋太医突然问。谢阳一怔,点头道:
“是这样打算的。”
“但殿下的华阳宫中,都是大宫女,比殿下尚要年长。她这么一个小孩子,在内廷司并无身籍,又体质孱弱,难免令人起疑。”
宋太医望望宁月苍白的脸,缓缓道。谢阳微垂眼帘,低声道:
“你的意思是……”
“老臣的意思是,”宋太医抿抿嘴角,低声道:
“殿下……最好不要让她以宫女的身份待在这里。”
“……否则,估计会引出很多事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