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月再醒来时,已是半夜。
屋里很温暖,旁边空无一人。
她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便见庭中一弯弦月如钩。
清冷的月光伴随着凉风涌入室内,吹透她一身的薄汗。
风入肌骨,遍体生凉,她吐出郁在胸口的一口浊气,这才有了一种从噩梦堕回人间的真实感。
身后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接着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
“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就敢吹凉风了?真不想活了?”
宁月一回头,就见谢阳推开了门,倚在门框上看着她。
她很想开口说一句感谢的话,但两片唇瓣一张,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干哑的“嘶嘶”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哎,你烧久了,嗓子哑,先不忙开口说话!“
谢阳说着,走到桌边拎起茶壶,倒出了一杯茶。他见茶水是凉的,蹙了蹙眉,骂道:
“这些不上心的奴才!你等着,我找人再给你倒壶热的!”
“……”
宁月摆摆手,从谢阳手中接过那杯冷茶,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水是凉的,但茶却是好茶。
茶叶泡得久了,微微有些苦涩,但却回甘,极大地缓解了她内腑的焦渴。
一杯茶水下肚,宁月再清清嗓子,总算是能说得出话来了。
她放下杯子,笨拙地朝谢阳施了一礼,深深叩拜下去,嘶哑地道:
“宁月,谢……殿下……救命之恩。”
谢阳望着她,突然说: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
宁月不解地抬头,就见谢阳伸手把她拉起来,淡淡地道:
“已经快三天了。”
“三天,四个太医围着你打转。什么药都灌了,也做了针灸。照理你的烧早就退了,却一直醒不过来。”
“太医说,你是心病,陷在梦魇里了。”
“你现在终于醒了。所以,”他抬起眼帘望向宁月,声音融化在月光里:
“你从梦魇里出来了,是吗?”
谢阳这句话,似是一语双关,听得宁月有一瞬间愣神。
过了片刻,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缓缓道:
“我父母……亲人……全都死了。”
“我一直看见他们死的场景——爹吊死在火里,娘被刀捅穿了……就这么反反复复。”
“我一直喊,一直哭,没人应我。我很难过……想去找他们,可怎么都追不上。”
“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我哥哥了。”
她声音很轻,说得也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似乎是在叙述梦里的场景,但谢阳却听懂了。
他拉着宁月坐在榻上,扯了一条被子披在她身上,低声问:
“然后呢?”
“哥哥他……看着很健康的样子,手也很热。”
“他抱着我在廊下走……”宁月的神色有些恍惚:
“走着走着,他突然把我放了下来,说抱不动我了。”
“我摸他的手腕,冰凉。抬头看他……他变得很瘦,脸颊凹下去,眼睛凸出来,像骷髅。”
“他对我说……‘月儿,今后的路要你自已走了。你要坚强,好好活下去。’”
“然后他推了我一把,我就醒了……“
宁月说着说着,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来,声音有些哽咽。
谢阳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忍不住轻叹一声,又替她把被子拢得紧了些。
他低头,轻声问:“那你呢,宁月?你愿意活下去吗?”
“殿下……”
宁月明明还只是个孩子,但经过这样大的变故,她的眼里已经有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萧索。她哑声道:
“我当然……恨不得跟他们一起死了算了。”
“可我这条命,现在已经不单属于我自已了。”
宁月抬起眼,眸中倒映出谢阳的影子。她沉沉说道:
“我娘拼尽全力才将信送到殿下手上,殿下又冒着巨大的风险将我救出,如果我还要寻死,怎么对得起你们?”
“更何况,我已经是宁家唯一的血脉了。”
“所以现在,除了活下去,我别无选择。”
谢阳凝视她许久,突然轻笑道:
“你有这个觉悟,倒也还算不错,不枉我救你一场。”
“不过,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谢阳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你自已还想不想活,宁月这个人,都已经死了。”
宁月愣怔怔地抬头看谢阳,就见他突然起身,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把匕首。
普通人看见对方突然拔出一把刀,第一反应肯定都是害怕。但宁月却很镇定地坐着,连眼睛都不曾乱眨一下。
见此,谢阳脸上倒是露出几分意外,莞尔道:
“你不害怕?”
“殿下好不容易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怎么会害我呢?”宁月摇摇头,抬起头,恳切地道:
“我相信殿下。”
此言一出,谢阳静默了一瞬,伸手将她拉起来,说:
“你说的对。”
“从今往后,你只管信我。我是不会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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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满屋,但谢阳还是点起了一盏琉璃灯放在桌面上。
空寂的屋内,黄铜镜面倒映出两个孩子的身影。
谢阳挑起宁月的头发,用匕首比划着长度,说:
“你头发太长了,得削短一点。”
从他说出“宁月这个人已经死了”这句话时,宁月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谢阳恐怕是要让她换个身份,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只是在看到他要削短她头发的那一刻,她才了然——原来不仅是身份,就连性别也……
一想到今后的日子可能就要以男子的身份活下去,宁月心中不觉生出一些惶然无措来。
但她到底是经历了生死之劫,心志已非同龄人可比,不过须臾之间便想通了。她深吸一口气说:
“殿下,还是我自已来吧。”
“怎么?怕我弄太短了?”
谢阳微微挑眉,调侃道。宁月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我好几天没洗头了……”
——岂止是好几天没洗头。她在牢里待了好几天,又连日高烧,身上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即便是冬天,头发也已经板结在一起,脏得很。
没想到她竟是在意这个,谢阳“哈”地笑了一声,摇头道:
“没事,我不在意。”
“还是我来吧,”他拿了个篦子,轻轻梳通她打结的头发,一边说道:
“女子大都爱重自已的头发,我怕你下不去手。”
话音还未落,他已经将她头发拢在一起,手起刀落,直接削了下去!
宁月头发原本极长,几乎拖到膝盖位置。谢阳一刀直接割去了一半,发尾堪堪垂到背部。
望着落在地上一大蓬头发,宁月愣怔许久,却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无怪他人说,发丝就是烦恼丝。
毕竟留了那么久,在她断发的一瞬间,肯定是有点心痛的;但随即,身体里似乎有一个部分隐秘地死去了,胸中也跟着莫名通畅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就见谢阳又选了一根木簪子,替她把头发挽了一个男式的发髻。
他养尊处优,不经常自已挽发,显得笨手笨脚。
总算勉勉强强搞成后,他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笑了笑,说:
“看看,怎么样!”
宁月望向镜中,见月光下倒映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她此时尚年幼,又瘦弱,基本看不出性别;梳了男子发髻后,看上去倒确实像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她点点头道:
“很好。谢谢殿下。”
“嗯。不过光换身份还不行,你的本名以后也不能用了。”谢阳低头看她,说:
“我得替你改个名字。”
都断发易服了,改名也在意料之中。宁月咬咬嘴唇,低声问:
“改成什么?”
谢阳像是早就已经想好了,答道:
“‘月’是你父母给的名字,还是保留吧,但‘宁’这个姓却是万万不能留了。”
“不如……”他放缓声音,用商量的语气问:
“叫‘尹月’,怎么样?”
“‘尹月’?”
宁月扭头,喃喃重复着望向他。谢阳点点头道:
“‘尹’是我母亲的姓,且与‘隐’同音。”
“‘尹月’……‘隐月’,”他将手放在宁月肩上,低声道: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希望这个新名字,从此能护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