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湍这一生见过无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但唯一萦绕他心头、在夜深人静时总会不断重复出现的梦魇,就是吴晖出事的那一天。
那是陈震献计水淹乌骥粮草后不久,吴晖和纪湍率先锋部队渡过沧浪河,追击溃散的乌骥部队。
乌骥军退入两国边界的迦蓝山脉中,且战且退。双方打了七八天游击战,乌骥军没有粮食补给,终于山穷水尽,剩下的残部也多以投降告终。
这是他们几年来的最大的一次大捷,全军上下欢欣鼓舞。邕王亲自设宴,为吴晖和纪湍接风洗尘,又杀猪宰羊,犒赏三军。
纪湍昼夜兼程,加之大胜后紧绷许久的神经终于松了,难免觉得疲乏,于是早早回了营帐休息。
然而就在当晚他熟睡时,突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他以为敌军又来偷袭,连忙抽出枕边的刀,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了出去。
然而一掀帐帘,他就听到了一声此生难以忘怀的吼声——
“邕王殿下薨了!”
……
那是先帝明德二十七年的深秋,一向身体康健、年仅三十多岁的邕王谢嵘,在晚膳时突然暴毙而亡。
其死时七窍流血、眼球暴凸,且全身皮肤赤红溃烂,宛如被热水烫熟了一般,死状狰狞恐怖。
而与他一同用膳的大将军吴晖,随即也出现了相似的症状。
但赶来的军医见多识广,当机立断将其泡入装满雪水的大缸中,又施针为其放血,暂时吊住了吴晖一条命。
纪湍如遭雷击,平生第一次觉得六神无主。军医惊疑不定地说道:
“这很可能是火寒蝎之毒……”
“火寒蝎?”
纪湍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但见军医识得,连忙问道:
“可有解毒之法?”
军医摇摇头,沉重地说道:
“据说火寒蝎产自狄兰国深山之中,十分稀有,下官也只在医书中见过。”
“据说,其毒液能令猎物如吞下岩浆、五内俱焚,万分痛楚。即便用药物解毒,也无法完全排出,余毒会令人始终处于高烧不退的状态。”
“唯一的缓解之法,就是终身生活在幽暗、寒冷且潮湿的地方。一旦稍微变热或见光,便会皮肉、脏腑一同焦灼而亡……”
……
那之后,这位军医便将吴晖转移到了冰冷的地窖中,同时用尽浑身解数配置解毒药,慢慢排出了他体内的毒,总算是保住了他一条命。
但不幸的是,火寒蝎毒太过猛烈、又在体内停留得太久。待吴晖终于苏醒时,已经神志失常,且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他大多数时候都缩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像只冬眠的野兽般一动不动;偶尔活动起来时,又会像野兽一样暴起伤人,有一次甚至差点把来送饭的军士活活咬死,直到纪湍赶来才将其制服。
纪湍无奈,只得让人打造了粗重的锁链,将精神失常的吴晖绑了起来。
起初,吴晖还会因为手脚腕摩擦带来的痛楚而显示出不满;但随着茧子慢慢变厚,他连哼哼唧唧都不再有,似乎已经麻木了。
……那个曾经容貌英挺、勇冠三军的镇北军大元帅,渐渐任蓬发虬髯爬满头脸,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不知爱恨,静静缩在幽暗的地牢里,如蝼蚁般苟且偷生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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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这一疯……就是二十多年?”
尹月听纪湍叙述完这段往事,内心不由惊惧万分。纪湍沉痛地说道:
“是啊。这些年,我替他四处寻访名医,寻找各种珍稀药材,但都没有大的起色,只是让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偶尔会有片刻清醒。”
“但多数时候,他仍是疯疯癫癫的,见到有人靠近就攻击,就像刚才对你那样。”
“那……这火寒蝎的毒是下在了当晚的饮食中吗?”
尹月刚才也见识到了吴晖的状况,不想多谈,她现在更关心的是吴晖和邕王究竟是怎么出中毒的。纪湍点头,叹息道:
“他们俩出事后,我成了军中级别最高的将领。我立刻下令彻查此事,但当晚给邕王做饭的几个厨子没多久就先后上吊而死,也不知是自尽还是被杀。”
“但几乎可以肯定是——”他的声音陡然一沉,近乎哽咽地道:
“凶手真正想杀的人,恐怕只有邕王一个。”
“吴将军是临时被邕王叫过去陪他小酌的。他当时也有些疲惫,所以吃得很少,这才侥幸保住一条命。但如果他不去……也就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了。”
“所以……凶手究竟是谁?”
尹月绞尽脑汁,突然想到方才纪湍曾说“陈震要对此负一半的责任”,突然心中一震,不可思议地问道:
“难道是陈震?”
“怎么可能!”
纪湍先是一愣,随即摇头苦笑道:
“邕王和吴将军受到镇北军全军上下的爱戴,若陈震是元凶,他早已被同僚们撕碎了,哪儿还有命回到京城,还活到现在……”
“那您为什么说陈震要为此负责?”
尹月奇道。纪湍静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说:
“其实案发之后,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以为是有北夷细作混了进来。毕竟当时正处在我军大捷之后,乌骥国受到重创,为了报复而杀死我军主将,是完全有可能的。”
“之后不久,我临危受命,成了新的镇北军元帅,陈震则成了我的副将。”
“乌骥国虽然遭到重创,但北夷还有另外三国虎视眈眈,仍然不可小觑。”
“之后数年,我与陈震并肩作战,经历了大小数十次战役,终于在明德二十九年,成功斩杀乌骥太子赫连云矢于阵前。”
“因他是当时乌骥王的独子,乌骥国内很快就爆发了夺位之争,自顾不暇。”
“再加上赫连云矢与狄兰国王女有婚约,他死后,北夷之盟很快土崩瓦解。”
“不久后,北境由狄兰王室主持,与我朝签订了议和书,这场战事也终于平息了。”
“虽然我杀了赫连云矢,但他也在死前砍了我一刀。”纪湍顿了一下,指指自已脸上的疤痕与凹陷下去的右眼眶,说:
“我就是在那时,失去了一只眼睛。”
“而陈震,也因中暗器,脸上留下了疤痕。从此他便戴上了黑纱斗笠,不再以真容示人。”
“之后不久,先帝病逝,今上登基,北境所有功臣都受到封赏。我受封为神武大将军,为靖平侯;陈震则封襄宁将军,为西关侯。”
“皇上念我们都落下了一身伤病,便将我二人召回京城,赐以田宅钱粮,令我们可以安然度过余生,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然而就在临行前夜,陈震突然告诉我——”纪湍停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道:
“当年邕王之死,乃是先帝命人下的毒。”
“而他……从头到尾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