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尹月回宫后,始终有些神思恍惚,看得桃妆和芸容十分担心。
用过晚膳后,尹月照例坐在梳妆台前,让桃妆给她拆发髻梳头。桃妆边拆下发冠边问:
“公子今天和纪将军在宫外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她原本是不用特意点出“和纪将军”几个字的,但自从上次纪湍把尹月打得半死之后,华阳宫众人对纪湍原本的敬畏中又多了一丝警惕。
尹月听出她话里的内涵,不由笑道:
“放心吧,我和师父本来就没什么矛盾。上次确实是我闯了祸,师父也下手重了,他已经跟我道过歉了。”
“今天我们也没发生什么事,我就是有点儿累了才会走神,不用担心。”
“真的吗?”
桃妆还没答话,外面突然传来谢阳的声音。尹月循声望去,叫道:
“殿下!”
“桃妆,你先下去吧。”
谢阳点点头,桃妆屈膝道了声“是”便退下了,还不忘关上了门。
谢阳看了看尹月,见她头冠已经拆了,但还没有梳头,便顺手捞起梳妆台上的白玉梳子,一手握住她散下来的头发,一边随意地问:
“我听说,今天纪将军带你出去玩儿了?”
“我们不是出去玩儿……”尹月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她感觉到谢阳在轻轻梳理她的头发,顿时大惊,连忙转身道:
“殿下,您怎么能伺候我呢?万万不可!”
“嗐,梳个头而已,瞧你吓的。”
谢阳啧了一声,却没有放下梳子,而是将她肩膀掰过去,一边继续梳一边问道:
“那去做什么了?讲给我听听。”
尹月心知让谢阳给她梳头简直是大逆不道,因此初时浑身紧绷;但谢阳动作和声音都很轻缓,梳子划过头皮的感觉又实在太过舒适,她不由渐渐放松了下来,低声道:
“师父带我去了莽山营……”
“莽山营?”
谢阳的手不自觉地顿了一下,不慎扯到了尹月的头皮。尹月轻嘶了一声,谢阳连忙道:
“抱歉,弄痛你了吗?”
“没事没事,殿下,还是我自已来吧!”
尹月顺势接过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已的头发全部梳通了。
她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问:
“殿下,您知道邕王吗?”
“邕王?”
谢阳嘴上回答着,其实一直在看着镜子里的尹月梳头。
她平时都做男子装扮,自然也不施粉黛,唯有这一刻散着头发、歪着头对镜梳理的时候,似乎格外有个女孩儿样。
黄铜镜面不甚清晰,照得人有些朦朦胧胧的,却将起伏的线条柔化了许多,叫他从背后看得格外入神。
听他许久没再答话,尹月有些奇怪。她梳通了头发,一边随手摸了根木簪子、重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一边扭头又叫道:
“殿下?”
被她一叫,谢阳这才回过神来。他“哦”了一声,回答:
“知道,他是我的堂叔,我小时候见过好几次。怎么了?”
“我说的不是您堂叔,而是他的父亲……”尹月摇摇头。谢阳抿唇道:
“哦,你说的是我皇祖父的弟弟、那位镇守北方的老邕王吗?”
“我知道他,但他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过世了,故而不算太了解。怎么了吗?”
“那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尹月回过头,忽闪着两只大眼睛问。见谢阳摇了摇头,她低声道:
“今天,师父带我去莽山营,是去见他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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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湍知道尹月是个心里憋不住事儿的人——至少她对谢阳是这样,所以他并没有打算让尹月瞒着谢阳。
尹月让谢阳拉了张凳子,二人面对面坐着,她絮絮叨叨了半天,一口气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说了一遍。
谢阳初时听到纪湍带她去跟吴晖交手时,显得还挺饶有兴致的;但随着尹月讲到邕王和吴晖被人下毒、一死一残的事情时,他的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听到最后,他默了片刻,随后问道:
“所以——是皇祖父派人毒死了邕王,不慎波及到了吴晖将军?”见尹月点头,他又问:
“那陈震跟这事儿又有什么关系?是他下的毒?”
“……不是。”尹月摇摇头,道:
“据陈震自已后来的说法,他卧底北夷多年,期间得知了许多北夷王族的秘闻,其中就有一件关于邕王的。”
“邕王当年被派到北方戍边后,是携家眷赴任的。但北地苦寒,邕王妃受不了极端的气候,没几年便染病去世了。邕王十分自责,自此再未续弦,多年独身。”
“但他当时只有三十来岁,又容貌英俊,自有许多女子倾心于他,其中——”尹月顿了顿,看了看谢阳精致的眉眼,不自觉放低了声音,道:
“——就包括狄兰国的王女,赫兰卓娅。”
“赫兰卓娅与乌骥国太子赫连云矢自幼有婚约,但赫连云矢是主战派,卓娅则是主和派。两人政见不合,性格也处不来,所以卓娅很反对这桩婚事。”
“后来两军交战,卓娅偶然在战场上见了邕王几次,深为其风姿所倾倒。有一次她被流矢射中、坠马受伤,为邕王所擒,但邕王不仅不杀她,还派人给她疗伤,最终还将她放了回去。此等义举,更令卓娅一往情深。”
“于是回去以后,她亲自写书信给邕王,希望能毁去与乌骥的婚约、与邕王结亲,狄兰也能就此与我朝修好。”
“这不是好事吗?”谢阳皱了皱眉,低声问。尹月点头道:
“从大局来看,狄兰此举,自是对我朝有利。但坏就坏在,卓娅不该私自写书信给邕王,这就难免令邕王有了私通敌国之嫌。”
“尤其他已镇守北境多年,战功赫赫,三军臣服,竟令北方十四郡只知有邕王,而不知有皇帝……”
尹月的话头到此打住,但她不用再说下去,谢阳已经全都懂了。
他抬眸看着尹月,启唇道:
“所以,是陈震把卓娅与邕王私相授受的事情告诉了皇祖父?”
“……是。”
尹月深吸一口气,叹道:
“陈震卧底多年,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精神濒临崩溃,多次想回寒州都被邕王驳回,是以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恨透了邕王。”
“我想,他也明白邕王的苦衷,但因为自已过得实在太痛苦了,以至于理解、却无法不恨。”
“他存着报复的心理将这个情报传回京城,起初只是希望皇帝能惩罚邕王,但多不过就是褫夺他的兵权。”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先帝竟会直接残忍地毒杀了邕王,还波及到了无辜的吴将军。”
“这件事……令陈震抱憾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