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过半个皇城,终于在午时之前来到了丹华门。
丹华门外有一方玉石所筑的平台,名曰“离归台”,是蓥朝历代对诏狱犯人行刑的地方。
说来可笑,进了诏狱的都是受了牵连获罪的高官家眷。因其本身并无过错,蓥太祖为表怜悯,特意在宫中建了这么一处刑场,而不是像其他重刑犯那样,拉到菜市口、当着平民百姓们的面砍头。
离归台行刑前会清场,除了监斩官和刽子手,一律没有外人旁观,算是成全了犯人们最后的体面。
在这里受死的犯人,一般会保留全尸。
玉石台两旁有沟渠和精巧的机关,行刑过后,可引护城河里的水冲刷台面血迹,到头来光亮如新,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留下。
……
午时一刻,穿着囚衣、背上插着“亡命牌”的犯人们排成一列,出了丹华门,在飘飞的雪粒之下,向着离归台而去。
虽然早已有了预期,但当死亡一步步逼近的时候,犯人们的腿还是不自觉抖得跟筛糠一样。
有年纪小的少年少女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很快哭声就在人群中传播开去,悲凉阴郁的气氛盘旋在每个人头上。
有看守的狱卒于心不忍,小声安慰道:
“别哭了。哭得太厉害,下去了阎王都不收。还是干干净净上路吧,下辈子投个好胎……”
被劝慰的少年睁着烂桃子似的双眼,一脸茫然,随即心中更是涌上一阵悲苦——
——投胎在这蓥朝最老牌的勋贵黎国公府,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这胎投得还不够好吗?
若不是这一场飞来横祸,他们本该继续如此风光地过完一生。
天晓得,这人人艳羡的好命,怎么会突然断在此处。……
另一头,谢阳的马车停在廊前。他亲自将宁月抱下了车。
来的路上,谢阳就已经再三叮嘱过宁月,让她只能远远地看,不许靠近,更不许出声。
宁月虽然已经满口答应,但当看到那一队在雪中脚步沉重的身影时,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
待犯人们即将走上离归台时,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突然癫狂似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大吼道:
“宁岚小儿害我!害了这阖府上下啊!”
兰氏原本安安静静地走在队伍里,闻言目眦欲裂,也不管自已双手被铁链反锁在身后,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冲过去就用头狠狠撞向那男子的后背,一边嘶声怒吼道:
“老贼,你岂敢侮辱我儿!”
她这一撞用尽了全身力气,竟将男子撞得一头栽倒在地,而队伍也因此大乱。
眼见犯人们骚动起来,狱卒头目暴跳如雷,抽出鞭子就甩向兰氏,呵斥道:
“贱妇!都要死了,还要捣乱!”
“是他先辱我儿的!”
兰氏跪倒在地,头发散乱,眼里恨得通红。她杜鹃啼血般地泣道:
“都是你们这些老东西!早年你们要攀附权贵,硬要将我儿送进宫里给岐王伴读。岐王风光时,你们也跟着不知沾了多少光!”
“如今岐王倒了,你们却反咬一口,都赖到我儿头上!”
鞭子劈头盖脸地落下,在兰氏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但她眼神涣散,不闪也不避,只是望向天空,哀哀叹道:
“岚儿,我苦命的孩子……别怕,娘马上就来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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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宁月原本还能勉强克制情绪,但当看到母亲突然挨打,她的情绪顿时如同洪水决堤一般地迸发出来。
她突然发足狂奔向刑台方向,一边撕心裂肺地吼道:
“——娘!”
这一声“娘”字一出口,兰氏顿时神色大变,连忙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她目光所及之处,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兰氏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见还是空无一人,顿时面露苦笑,只当是自已太过挂念女儿,出现了幻觉。
但临死之前能再听见宁月喊一声“娘”,却也让她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行了,时辰快到了,赶紧上去!”
狱卒头目望望天上的风雪,不耐烦地催促。
犯人们发出更大的呜咽哭声,却只能被狱卒们钳制着,一个个走上刑台跪下。
因要留全尸,离归台上不砍头,用的是“穿心”之刑。
锋利尖长的刀刃从后背靠近左肩胛骨的位置笔直地刺入,一刀刺破并搅碎心脏。
下刀要求快准狠,这对于刽子手的技术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为了防止拔出刀刃时大量血液喷射到身上,穿心之刑的刽子手们都会穿上白衣,罩上白色头套,因此又被戏称为“白无常索命”。
而当白无常杀的人越多,身上溅到的血便越多。远远望去,竟像是穿着红衣,妖诡异常。
在场有三四十个犯人,分四排跪着。虽有四名刽子手同时行刑,也得从左往右一个一个杀过来。
对于每一列最右的人来说,眼看着亲人一个个倒下,令人还未被穿心而过,便已吓得肝胆俱裂。
尤其是个人的高矮胖瘦不同,刽子手总要在人背后停留一会儿,用刀子比划心脏的位置,以免刺偏,反造成犯人更多的痛苦。
那种等待死亡时灭顶的恐惧,不啻于另一种酷刑。
犯人们凄厉地哭嚎起来,有些人甚至吓得尿了裤子,却无法抵抗被切瓜砍菜般一个个收割性命。
而在此过程中,兰氏一直表现得很平静。
等刽子手终于来到她身后时,只见这方才还撞人作乱的妇人已收敛了神态,挺直脊背,一副从容赴死的样子。
与旁人涕泗横流的丑态不同,见那半身染血的白无常提着刀过来,她竟还点了点头,淡然道:
“有劳了。”
人到死时,方显气节。
尤其她还是个女子,如此不卑不亢,顿时令刽子手心中都不由生出三分钦佩之意。
他点点头,扬起手中长刀,道:
“小人送夫人上路。”
“噗呲。”
刀刃入体的一刹那,的确是疼痛的;但很快,意识就随着大量喷射而出的血液迅速地抽离身体。
兰氏倒在地上,宛如一朵染了血的白色兰花。
这一生种种好的坏的光景,宛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全都模糊了;最后剩下的,却是女儿那张瘦弱的小脸。
月儿……
对不起,娘不能再护着你了。
兰氏眼角滑落一滴泪水,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