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月睁眼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抬手拭了拭眼睛,手背上一片湿濡。
她看着谢阳张了张嘴,喉头却一阵干涩,一时间只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谢阳立刻意识到什么,起身去旁边桌上倒了杯水,小心地扶着尹月的下巴喂她喝下。
温热的水流进喉咙,缓解了那阵火烧一样的干痛。
尹月慢慢喝完了一杯水,发现自已能出声了,这才低声道:
“殿下,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谢阳将杯子放回原位,回身坐在床边。
他见尹月扭动了一下身体,知道她是趴久了难受,便半抱着让她转身侧卧,将她的头枕在自已腿上。
他动作很轻柔,几乎没有尹月的背部接触到床铺。
尹月看着上方谢阳浓黑的睫毛,轻声道:
“我梦见了我哥哥。还有岐王殿下。”
“……”
谢阳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尹月见他睫毛颤抖,伸手将他垂在自已身边的一只手拉到自已胸口,用两手握住,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心——这是她一贯安抚谢阳的动作。
谢阳的神色一僵,随即却是绷不住一般的柔和下来。
他轻轻回握住尹月的手,低声道: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他们住在一个很漂亮的庭院里,那里有楼阁,有假山,还有满院子的木槿花……”
尹月缓缓说着梦里的见闻。她注意到谢阳握着她的手在发颤,眼眶也有些泛红,于是将语速放得更慢,尽可能把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出来。
她前面一直说得很顺畅,但当说到岐王分别前在他耳边说的话时,她却犹豫了——
——她不知道自已该不该把岐王说的“帝星落在阿阳身上”这句话告诉谢阳本人。谢阳自然留意到了她的停顿,催促道:
“怎么了?”
“……”
尹月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直接说出口。她酝酿了一下措辞,小心地开口道:
“殿下,你对当皇帝这件事……怎么看?”
“……”
谢阳罕见地愣怔了一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尹月道: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难道……是皇兄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尹月顿了顿,垂眸道:
“我哥哥说,岐王殿下本是真龙天子命,却意外早亡,这才逗留在了阴阳二界之间——殿下,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谢阳没有立刻答话,室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尹月咬了咬嘴唇,握着谢阳的手微微攥得更紧了些——
——其实她也并没有把握。虽然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清晰,让她不能不将其视作是兄长和岐王给她的托梦,但那毕竟还是只是一个梦,她无法说服谢阳也跟她一样笃定。
过了许久,谢阳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道:
“我信啊,我为什么不信?
“……”
尹月没说话,睁着大眼看着他。谢阳拨了拨粘在尹月额上的乱发,声音低沉:
“阿月,我……我其实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它们跟你大哥也有些关系。”
“但你现在还太小,我想等再过几年再告诉你。”
他观察着尹月的表情,见他面上没什么大的波澜,这才又道: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三皇兄他……死得冤枉。”
尹月表情没什么变化,实际上内心已经波涛汹涌了起来——她知道这句简单的话意味着什么。
外界都说岐王是造反失败被杀的,就连她父亲尹旷也默认了这一点,但谢阳的话却几乎坐实了岐王是清白的。
而至于五年前那场宫闱哗变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便谢阳现在就愿意告诉她,尹月也无意窥探。
想到这里,尹月又思及方才自已与苏崇焕的一番龃龉,不禁悔意更深,觉得自已实在是冲动过了头,给谢阳招来了大麻烦。
尹月情不自禁地抬手捂住了眼,用力咬住嘴唇。谢阳紧张道: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痛了?”
“不,不是的……”
尹月放下手,眼里不知不觉又已经蓄了泪水。
往日里练功再辛苦她也都一声不吭,但今天着实是哭得太多了些,似乎把过往几年积存的委屈一齐流尽了。她喃喃道:
“殿下,是我太冲动了……师父打我打得好,我应该痛上一痛,长点记性。我……”
“别说了。”谢阳忽然捂住他的嘴,低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郑重道:
“阿月,我不知道梦里皇兄跟你说了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纪将军刚才跟我说了什么——”他顿了顿,又道:
“打你并非他所愿,他不是为了惩戒你,相反,他其实很欣赏你路见不平,觉得自已叫出了你这份侠气,他很高兴。”
“但现在的我根基还不稳,他怕我落人口实,只能通过打你来营造出我御下极严的假象,堵住外面那些人的嘴,你明白吗?”
尹月被他捂着嘴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已都懂。谢阳呼出一口气,又道:
“所以说到底,其实是我连累了你。要是我能力已经足够强,别说你只是浇了苏崇焕一身雪,就算你把他揍死了也没人敢说什么……”
“殿下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尹月急了,立刻拂下了谢阳捂在自已嘴上的手。
谢阳却忽然笑了起来。他跟岐王一样,眼尾有些微微的上挑,一笑起来,便有着十分的风流颜色。
他将尹月托起来,让她背对自已坐着,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拆开她的发髻,用手指缓缓梳理她凌乱的头发,一边梳一边道:
“你不是问我,对做皇帝这件事怎么想吗?”
他故意停下,果然见尹月的脊背微微一僵,呼吸都似乎滞住了。
谢阳勾了勾嘴角,忽然倾身凑在尹月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道:
“……过去我对这件事的确没有什么兴趣,只想着顺其自然,轮到我就上,轮不到我也无所谓。”
“但往后不一样了。从今天开始,即使是为了能让你以后能在宫里横着走,我也得去争上一争,因为……”
他扳过尹月的身子,在她无措的目光中静静道:
“我希望你能如松柏一样,常伴我身侧,而不是像你我兄长一般,只能到阴间为伴。”
他的手指在尹月苍白的脸颊上缓缓抚摸,神色是难得一见得温柔:
“师父说,我的上限决定了你的上限。而我想要你活着的时候就能恣意,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