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尹月全然不知主子和师父在廊下的这一番对话——因为她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方才她被蒋全抱进屋的时候已经痛得神志不清,觉得自已快死了。
但随着一阵幽香沁入鼻端,无边的黑梦似一张密密的大网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地缚在其中。
身体上的疼痛慢慢退却,随即身体蓦地一轻,她从黑网中挣脱了出来,跌落在地。
尹月动了动手脚,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畅快。
一骨碌翻身坐起,却又完全不知道自已身在何方,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
忽然间一朵彤云坠落在她膝上。尹月微微一惊,伸手捻起,见原来是一朵艳丽的木槿花。
她觉得诧异,抬头去寻,果然见面前是一座陌生的庭院。
庭院古雅,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但看不出是宫廷还是一般大户人家的宅院。
院中遍植着木槿,其中有一棵大得离奇,足有屋檐那么高,远远超出了一般木槿树应有的高度。
树下背对着她站着一个人,肩宽腿长,看身形像是个青年男子。
那人一身白衣,手中持剑,一头乌黑长辫垂到腰下,背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尹月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悸动;她哑着嗓子、试探地叫道:
“大哥!”
那白衣人闻声转过头来,面目清俊。他不是别人,正是尹月已经故去了五年多的兄长宁岚!
宁岚还是去世前的模样,身形消瘦得令人心惊,但眉宇间却没有了那种恹恹的病气,神色安详。
看见尹月,他唇边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招手道:
“月儿,过来。”
阔别五年的兄长就站在自已面前,尹月原本恍惚地如在云端,此刻听他用熟悉的语气叫自已,心头蓦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之情。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一头扎进了宁岚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颤声道:
“大哥!”
宁岚看着妹妹像只小雏鸡一样猛地扑过来抱住自已,原本有些好笑,但听到她声音里的哭腔,又不由心软,左手揽住她,右手轻抚她柔软的发顶,温声道:
“我在。”
尹月已很久不曾哭过,但这些年实在是思念宁岚,再加上这一天又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时间胸膛里酸楚难抑,抓着宁岚的衣襟便哭了起来。
她起初只是默默流泪,感觉到宁岚温暖的手落在头顶,顿时喉头一哽。
她清楚地知道自已是在做梦,但此刻梦中的一切却又是如此清晰。
想到这美梦很快会醒,醒来又是自已一人,尹月忽然觉得一阵天塌地陷般的悲苦席卷而来,不由放声大哭,哭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宁岚想要出言安慰,又忽然想到自已同她已经阴阳两隔,不知不觉间也已泪流满面。
兄妹两人就这样拥抱垂泪了许久,忽听旁边一人咳道:
“咳咳,哭累了没有?哭累了就歇歇吧,小心哭伤了身子。”
这声音来得突然。尹月没料到周围还有人,一惊之下连忙从宁岚怀中抬起头来。
隔着朦胧的泪眼,她看见树后转过一个高挑的年轻人来。他头上没有束冠,黑发披散,凤眼微挑,神情慵懒而闲适。
宁岚见他这副尊容先是一怔,随即有些无奈地笑道:
“殿下,咱们都做了鬼了,哪里还有身子?再说……”他瞥了眼青年那随风飘飞的发丝,又道:
“月儿虽然是我妹妹,但毕竟是臣子,您好歹也注意些形象吧。”
“殿下?”
尹月闻言微愣,这才注意到这青年穿着跟谢阳一样绣四爪金蟒的锦袍,不过谢阳一贯爱穿红色,他穿的却是紫色的。
再想到宁岚的身份,她顿时明白了这青年是谁,连忙松开了宁岚,利索地跪下磕头道:
“微臣尹月,叩见岐王殿下!”
“免了免了。我做这个王爷早就做腻歪了,更何况现在人都做了古,就更别提了。”
岐王谢朝摆摆手,大剌剌地在树干边坐下,丝毫也不在意自已华贵的宫装沾了土。他抬头看到宁岚那一脸无语的模样,笑眯眯地道:
“好了阿岚,那金冠束得那么紧,扯得我头皮都疼,我做人的时候就厌烦透了,现在做了鬼你还不让我舒服点儿?”
他又对呆立的尹月招了招手道:
“小月儿,你过来。”
“……去吧。”
宁岚见妹妹发愣,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下。尹月这才回过神来,上前了几步。
谢朝伸手拉他坐在自已身边,又从袖子里摸出丝绢包着的几块点心递给她。
尹月看着那些点心,迟疑地捏了一块送到嘴里,诧异地问道:
“这……阴间还有这么像真的的点心吗?”
“这可不是真的,是人间香火气化的,只不过你现在是在梦里,所以才觉得像真的。”
谢朝大笑,顺手在尹月的脸上摸了一把,啧啧道:
“我上回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转眼就这么大了,长得和你哥哥是越来越像了。看来阿阳那小子真的把你养得很好,不错,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没辜负我的期望。”
“月儿,这里不是阴间。”
宁岚也在一旁坐下,拉着尹月让她坐在自已腿上。
尹月想到自已已经十五岁,是大姑娘了,再坐在兄长腿上实在不像话,更何况旁边还有岐王看着。
她不禁不安地挣扎起来,小声道:
“大哥……”
“别动,让我抱一下。”
宁岚将下巴搁在尹月头顶,声音低得好似呢喃。
尹月顿时不再乱动,任宁岚收紧双臂。
她其实能感觉到,即便是梦中,宁岚的身体也是冰冷的,也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
但即使是这么一个冰冷的没有实体的怀抱,也还是让她无比眷恋。
谢朝在一旁看着,眼中流露出似羡慕似怀念的神色。他忽然低笑一声道:
“要是阿阳那小子也在,管他十五还是十六岁了,老子也要这么抱他一下。哎……”
他忽然又长叹一声,苦笑道:
“……可真想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