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暖起来。春风吹拂,尹月的个头也跟武功一样,猛地蹿了一小截。
她刚进宫时又矮又瘦,现在随着骨架慢慢舒展开来,昔日苍白病弱的模样已然不见,眉目间变得生气勃勃,终于有了些同龄孩子该有的健康开朗的模样。
这天是纪湍定的休息日,尹月难得不用早起练功,正打算好好赖个床补补眠。
谁知天方蒙蒙亮,她就被谢阳差人从床上拖了起来,说是要带她去宫学拜师。
尹月稀里糊涂地被桃妆芸容梳好男子发髻、套上了一身颇为讲究的儒生长衫,一路浑浑噩噩地上了谢阳的马车,直到马车开动才猛地清醒过来。
尹月眨巴着两只大眼睛,问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早点的谢阳道:
“殿下,您这是要带我去宫学上学了吗?”
“准确点说,是拜师。”
谢阳把装着酥饼的金碟往她面前推了推,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你又不考功名,我不打算让你和其他学生一样整日在宫学里读书,所以我给你挑了几位我觉得最好的先生,单让你上他们的几门课,所念即是精华。”
“你天资聪颖,想必这样就够了。”
“那……您既然都已经给我选好了,还要我去拜什么师呢?是要将我带去给几位先生看看吗?”
尹月拿起一个酥饼咬了一口,险些被滚烫的汤汁烫了舌头。
谢阳瞟了她一眼,又将一杯温茶推过来,道:
“其他的先生我都打点好了,只有其中一位,是个出了名的难搞之人。”
“我私下找了他两次他都推脱没空,所以我想着今天带你亲自过去拜见一趟,免得他觉得你没有诚意。”
“……哪位先生啊,这么大架子?”
听说竟然有人敢下赵王殿下的面子,尹月险些又被茶给呛了。
她观察了一下谢阳的脸,见他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便知这位难搞的先生定是颇让他敬重的。谢阳微微叹了口气道:
“是天启七年的榜眼,现在崇文馆的督学,姚珩,姚苍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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蓥朝设有秘书省、集贤殿、司经局、弘文馆、崇文馆这五座文官办公地点,合称“五文阁”。
崇文馆地处皇宫外城的东面,最初只是编纂、校对和刊印书籍的地方,但因里面大儒辈出,从谢阳祖父明帝朝开始教授学生,后面逐渐演化为了宫学。
每代同期都有学生四五十人,大多是皇亲国戚、一品官、宰相和功臣的子弟,也有皇帝特别恩准入学的宠臣之后。
在马车从内宫驶向皇城东的垂花门的途中,谢阳给尹月大致讲了这位姚督学的轶事。
原来,姚珩出身北地靖州,祖上是武将出身,祖父姚烈是凭军功封的校尉。
虽然其官位不大,但因为人悍勇,在地方也颇有威名。
姚珩自幼便有个和祖父一样征战北方、保家卫国的将军梦,因而一直跟随父兄习武。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眼见十四岁武艺小有所成之际,他却不幸坠马摔断了腿,从此右腿留下了轻微残疾,成了个跛子。
蓥朝军队不收残疾人,姚珩这一摔算是彻底断送了他的从军之梦。
万般无奈之下,他选择了弃武从文,开始在家发奋读书。
谁知此人天资聪颖,读书却比习武更有天赋。
两年后,他一举便中了秀才,十八岁又成了贡生,到了三年后的春试,更是一路过关斩将、闯进了殿试。
原本皇上在殿试前便读了诸学子的文章,以姚珩才华最为出众,早就下了决心要点他做状元。
谁知那年还有个与他同榜入围的贡生名叫陆琛,不仅才华不逊色于姚珩,为人更是生得风姿俊逸。
加之他举止从容气度出众,令皇上一见便青眼有加,当场便点了陆琛做状元。
面色黝黑又右腿微跛的姚珩,就这样因为皇上对臣子的相貌癖好,屈居了榜眼之位。
“可是……如果姚大人与陆大人才华在伯仲之间,状元榜眼不过也就是虚名了,为何他们两人而今境况如此悬殊呢?”
尹月忍不住发问。其实他听到一半就已经知道,那位当年夺了状元的贡生陆琛,正是如今的中书令、蓥朝最年轻的宰相陆椟玉。
据说他本字“珀之”,“椟玉”二字还是皇帝亲自替他改的表字,谓其怀藏之才如匣中美玉,可见其荣宠之盛。
但身为当年皇上心中才华更盛于陆琛之人,姚珩现在却在崇文馆做一个从五品督学,与官居一品的陆琛实在是天壤之别。谢阳轻笑道:
“是啊,二人祖籍又同为靖州,才华不相上下,名字又皆指玉石,坊间还将他们并称为‘靖州双璧’,当年可是传为一件佳话。”
“父皇其实是极爱重姚珩人品和才华的,在他中榜眼后先授了他校书郎,又迁了右补阙,后来又让他在六部几乎转了个遍,大大小小官职都尝试过。”
“只是此人生性太过耿直,上不谄媚上司,下不袒护同僚,固执得几乎迂腐,在哪里都做不讨人喜欢。”
“父皇没有办法,最后不得已将他发放回了崇文馆让他教学生。”
“他倒是也怡然自乐,在这里一做就是五年,在学生与先生们之间口碑倒是不错……”
“这么听来,我倒觉得这位姚大人似乎是自已不想在官场上干了,故意让皇上把他下放回崇文馆的……”
尹月轻声嘀咕了一句,被谢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哂道:
“我从前也以为他大概就是喜欢当个教书先生吧。可是说来也怪,父皇让他做督学,他就真的只是为学生编纂书籍、制定教案,从不亲自教学生。”
“据他自已所说是找他的人太多了,收了这个就不好不收那个,为此他又得罪了朝中一批人……”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还一定要找他教我呢?”
尹月微蹙起眉,不解地看着谢阳。谢阳掰开一块桂花糕,慢悠悠地捻了半块吃了,拂去袖子上的碎屑,抬眼道:
“没什么,因为他是最好的,而我也想给你最好的,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