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开门见山了。”
付一廷没有穿警服,也没有亮出证件,这意味着今天这场造访他完全是以个人的身份来的。
“你爸因为聚众赌博被拘留了,过几天就会被放出来。”
“嗯。”钟歌点了点头,“谢谢。”
谢谢?
付一廷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笑。
是谢谢他来告诉他这件事,还是谢谢他把他爸抓了?
这个孩子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明明只是一个高中生,脸上却充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思虑。但,付一廷完全能理解钟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我八岁的时候,我爸脱了我的衣服,把我丢进了河里面,要求我学会游泳,否则就自已淹死。”
付一廷踱着步子在这个逼仄的出租屋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听来有些揶揄。
“那个时候已经是一月份了,深冬,我在河里冻得直打哆嗦。”
“可是我不能乞求他拉我上岸,甚至不能掉眼泪。”
“因为他是一个很严苛的父亲,也是一个被传统教育规训出的典型的男人。他认为我只有完全服从他的所有命令,才能成长为一个充满阳刚之气、能担当得起责任的男人。”
付一廷感慨地笑了笑,
“——即便我还只是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小孩。”
“你可以想象,我的童年都是怎样度过的。别人家的孩子都在聊动画片、漫画、小说的时候,我只能默默地听着,因为我的父亲把家里的电视都砸了,无用的闲书都烧了。其他小孩暑假到处旅行,而他拉着我在乡下老家砍了三个月的柴,说是要锻炼我男子汉的体魄。后面手机开始普及,我自已攒钱两个月买下了一个二手智能手机,却在第二天早上,在餐桌上发现了被砸碎的手机残骸。”
“呵呵。”付一廷又笑。
“但是人生哪能一帆风顺呢?他不可能一辈子都牢牢地控制着我,这是肯定的。我十七岁那年,他为了救一个被歹徒挟持的小孩,身上被砍了十一刀。从那以后,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而我却变得越发年轻、强壮。”
“他心里清楚,我翅膀硬了,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对我颐指气使了。”
“高中毕业后,我选择了自已想去的大学,离开了熟悉的城市。离开以后,我第一次体会到自由的感觉,啊……那种感觉像是第一次去到茂密的森林里,闻到带着草木香的新鲜空气。所以大学整整四年,无论是什么节假日,我都没有回过家。”
“我以为我从他的阴影里逃了出来,但是渐渐地,我发现其实并没有。”
“我有很严重的强迫症。吃饭的时候,塞进嘴里的每一口饭菜都必须是口味平衡的,咸了加饭淡了加菜;我的鞋袜必须整洁如新,我的衬衣绝对不能褶皱。我无法忍受失去秩序的感觉。”
“渐渐地,我爱上了泡茶、泡咖啡。不是因为喜欢喝,而是因为这种充满秩序感的流程,让我的内心非常放松。我能从这些既定的步骤中得到一种熟悉的安全感。”
付一廷顿了顿,意识到自已有些说太多了,“抱歉,忍不住说太多了,影响你的休息时间了吧?”
钟歌摇了摇头。
事实上,付一廷说的这些话让钟歌也思考了很多。
攒好钱离开这里以后,真的就会变好了吗?
先不说大学的学费,他和付一廷一样,性格在这样的环境下已经有了深层的改变,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对社交十分迟钝,很多时候他都无法理解其他人的想法以及情感,他不明白那些人的社交目的。
或者说,钟歌完全不想社交。
但对于人类来说,生存在社会当中,与其他人社交是不可避免的。
付一廷的倾诉让钟歌意识到,其实自已做的还不够,自已需要的不仅仅只是现实条件的满足,还有内心世界的修行。
“好了,这是我的名片,如果遇到什么问题,欢迎你随时找我。”付一廷递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的姓名与联系方式。
钟歌没有拒绝,并且很郑重地双手接过这张名片。
这是他第一次从陌生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此真诚的善意,像是一位病友向自已传授治愈的心得。
这种感觉……还挺不错的。
钟歌把付一廷送出家门,正好撞见准备敲门的红姨,她怀里抱着孩子,表情看起来有些不耐。
付一廷对钟歌点点头,表示送到这就可以了,随后就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