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着眸，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手边厚沓的文件。
孤儿院里所有孩子的资料都在上面。
可他似乎都没怎么仔细看，只在瞥过页角的照片后随意翻过了。
院长略带审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介绍信上说，他已婚，家里还有一个在念中学的孩子。
但她也听说，他很挑剔。他去过很多家福利院，却始终没有找到合他心意的。
她本来想拒绝的。
毕竟，这些孩子又不是供人挑选的待售商品。
可仔细想想，像他们这样一家孤儿院，能有人来也算是一个机会，一个给孩子们的机会。
但男人这样的态度，更像是在敷衍着走个过场。
对于领养，或许并不是他的意思。
正当院长还在思忖打量间，男人却蓦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在那张两寸的蓝底相片上停留了很久。
“这个孩子...”
他顿了顿话音，眉宇微微蹙起，按在纸上的手指因为不明原因的用力而有些泛白。
“他是...”
“他的情况怎么样？”
男人的语气平静淡漠，像是随意询问的口吻，却已然没有了当初的漫不经心。
“挺好的。就是...”
“是吗？”
他分明听出了那话语里的欲言又止，但却也只是眯了眯眸子，全作充耳未闻。抬头看向她时，眸底似隐着一股暗潮。
“我能见见他吗？”
院长的神色莫名复杂。
她大概没有料想到，他会对这个孩子感兴趣。虽然，他的模样的确讨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性格中的缺陷。
那就像是被一副铠甲包裹起的肉身，对于外界冷暖的感知或比想象中更难。
他有自闭症。
档案中应该写得很清楚。
“不方便吗？”
“不是...”
“那就麻烦你了。”
男人站起身，嗓音暗哑，礼貌性的微笑在唇角淡淡地勾了勾，又随即敛去。静候姿态里无形的压迫感，只那双细长的眸子微微一眯，便多了几分凌厉间沉冷的气场。
院长怔愣了一下，没再多言，低声应允后的小心翼翼，将那本被他翻至最后几页的档案册收了起来。
办公桌前滑了齿的抽屉被钝钝地拉开，几颗被动不安的樟脑丸磕碰着木料发出陈旧的声响。
文字在白纸上的诉求极少次地会被这样打开倾听。
但不免失落的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最后还是只能被锁进漫长的时间里，等待再一次不期然的翻阅后可能会有的运气。而到那时，沾染在纸张上的气味又不知道会以怎样的密度潜入一个人的鼻息。
男人经过那扇窗前时蓦然停下了脚步。浅灰色的布帘被风轻轻扬起，带进了他瞳眸里浮涌的光影。
“不进去吗？”
院长向前走近了几步，目光顺着他的视线在不远处停落。
公共教室较为靠前的那一排，沈穆霖就坐在中间。
不得不说，他自然卷曲的头发在一群孩子里确实很显眼。
可令人在意的是，沈穆霖并没有和往常那样一个人待在角落。
那些他未曾有过的交流与互动，像是绣钝齿轮下运转的八音盒，断续又生硬。偏偏是那抹撑在唇角的弧度，却似掩过了他孤僻过后不够从容的尴尬。
“还是...我把他叫出来？”
院长见男人没有回应，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男人没有出声，只抬了抬手，暂停了事件该有的流程。
颀长的身形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窗外。秋风捎来了凉意，微微地拂动起他黑色的风衣。
那双透过玻璃久久凝注的眸子，孤傲和薄凉渐渐淡去，几分不明的情愫也在悄然间慢慢洇开，仿佛是花瓣飘落至湖心时撩起的涟漪，清浅却未必是平静。
不过多时，那些好奇的目光终是投了过来。
沈穆霖也转过了头。
不期然的交汇，在彼此的神色间有了两种思想的触发。
可能和必然的两种概率。
留下或离开的两种预想。
男人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上的戒指，瞳孔深处的动容却携着些许迷离渐渐扩散。
沈穆霖隽秀的五官真的像极了一个人。
除了一种温度。
他眼底的那片深海或许只属于凌晨的三四点，没有潮汐，不及朝阳，平静，清冷，拒人千里。
即便，这已经是他努力微笑时的模样。
“还要什么手续？”
男人默默地出声，语气间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
院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转眸看向他。思绪许是在沈穆霖身上停留过久，对于男人突然的提问竟有些词句匮乏。
“我要接他走。”
男人不疾不徐地补充道，言简意赅，不添什么情感上的赘述。沉冷的侧脸也逆着光转了过来，带着嘴角那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院长抿了抿唇，滚在舌尖的只字片语在嗫嚅一阵后还是咽了回去。
她大概不应该说太多。
沈穆霖今天的行为表现虽与平日里的反差较大，但也不能把它当成是一种反常。他或许真的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社交，正常生活。
他有他自已的想法，也有离开这里的权利。
“我会尽快处理的，到时打电话通知你。”
院长说着，将视线转向了窗内。没有刻意的暗示，只一个点头的微笑便回应了一个人目光中的等待。
沈穆霖懂了。
他转过了身，长睫遮蔽下的光淡淡地流转在笔尖，又倏然散去。
一场莫名的迟愣，或与欣喜沾染，却也未能渗透周知。那些滞后而来的心绪挤进了时间，繁复着，陌生着。
无所适从。
他躬下身趴了下来，手心的凉意渍着薄汗贴在了桌面上。额前的碎发也被轻笼着压上了手背，或还有些微几根未被修剪的，顺势着触上了睫毛。
他下意识地往下移了移。跑出桌面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了那双有些泛黄的白球鞋上。不知名的笑意又浅浅地浮上了他唇角下落的弧度。
他听到了自已的心跳声，一点一点加快，就连呼吸也似跟着紧窒起来。
他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终于，不再只是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