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关于两位耄耋之年老人的故事。不奢望铭记,只求有人读过,知晓。况且我粗浅的文字,本就不能让人尽兴,可我依旧想把这个故事说于你听。
林叔有两位忘年之交的朋友,一位名叫周树昌,一位名叫王德铭,这两位老先生如今都生活在缅甸南佤地区。
无论有多忙,每年林叔总会抽时间专程拜访两位老先生。
于历史的巨变中个人只是沧海一粟。
在“批林批孔”的汹涌浪潮中,人不过是一粒渺小的沙。周围是铺天盖地的标语与口号,喧嚣着要揪出隐藏在各个角落的“敌人”。看着熟悉的人被莫名地卷入旋涡,或被批判,或被隔离审查,年轻的周树昌和王德铭也未能逃过此劫。
当时,周树昌在昆明巫家坝一所大学教书,是备受尊敬的大学教授。他兢兢业业,致力于学术研究与教育事业,培育出无数优秀的学子。
周树昌老师的姐姐,年轻时和国民党军官谈过恋爱,在那个时候,这一条罪名足以摧毁一个家庭。
他试图辩解,可声音瞬间被淹没在狂热的浪潮里。自已在工作岗位上也备受猜忌。努力工作换来的不是认可,而是怀疑的目光。
他深知这一切的荒谬,却无力改变现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被无形的巨手肆意拨弄,在时代的狂风暴雨中独自彷徨,内心的无奈与无力如同浓重的阴影,死死地笼罩着他的每一个日夜,平静的生活瞬间支离破碎。
当时周老师正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红卫兵闯入教室,把周老师揪出了学校,他们去到周老师家里翻箱倒柜,将他多年珍藏的书籍、学术手稿肆意践踏。
那些凝聚着他心血与智慧的文字,被污蔑为“毒草”,在大院中付之一炬。
周老师被强行拉到批斗场上,头戴高帽,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牌子,在炎炎烈日下,遭受着众人的辱骂与殴打。曾经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授课的他,此时尊严被无情地践踏在脚下。
都说祸不及家人,可他们又岂能放过周老师一家。他们一家被分别关进了,阴暗潮湿的牛棚,那里弥漫着腐臭的气息,四周是冰冷的墙壁。
每日的饭菜只是些残羹剩饭,勉强维持生命。但即使在这样的绝境中,周老师也从未放弃对知识的信念和对生活的希望。
在牛棚的角落里,他用一块破瓦片,在地上默默默写着曾经烂熟于心的诗词典籍,那是他在黑暗中与命运抗争的方式,是他对那个疯狂时代无声的抗议。
无数个夜晚,他在牛棚中听着外面喧嚣的口号声,思念着离散的家人。他的子女们也因他的“问题”而备受牵连,在学校里遭受同学们的歧视与欺凌,有的甚至被迫中断学业,下乡插队。周老师的心中满是愧疚与痛苦,但他无能为力,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祈祷这场灾难能够早日结束。
然而,周老师的妻子却没能挺到灾难结束。
在被关押牛棚时,她的身心遭到严重摧残,践踏,最后不堪其辱,在牛棚里吞下小石子,上吊自杀。
周老师痛苦,绝望,他无数次在问自已我做错了什么?可是没有答案,也没有人回答。只有漫长的黑夜裹挟着无尽寒凉的冷风。
几个月后,周老师和其他“犯错”的知识分子,知青,一起被下放到当时思茅的孟连县,靠近如今的,佤邦邦康孟麻镇的地方。
一起下放的还有王德铭老先生,王老先生年轻时曾留学苏联,学习机械制造,留学归来后在昆明机械厂做工程师。周老师和王老先生,就是在那个被下放的艰难岁月里,成为好朋友的。
在历史汹涌澎湃的浪潮无情席卷之下,他们被那不可抗拒的命运狂澜裹挟着,重重地坠落。狂风呼啸而过,似在诉说着时代的悲歌,他们的命运,也在这偏远荒芜之地,被无情地改写,踏入一段满是荆棘与血泪的黑暗旅程。
初到孟连,他们便被抛入了生活的炼狱。住的是简陋的棚户,四面透风的墙壁,仿佛是命运对他们无情的嘲笑。雨季来临,屋内便是一片泥泞与潮湿,雨滴敲打在破旧的屋顶上,如同他们破碎的梦想,声声入耳,却又无可奈何。衣衫总是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往上窜,可又没有干燥的衣物可供替换。
劳动改造的日子,更是充满了艰辛与磨难。每天清晨,当第一缕曙光还未刺破黑暗,他们便在呵斥声中集合,开始漫长的劳作。沉重的锄头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与命运做着无力的抗争。在炽热的阳光下,他们弯着腰,汗水如注,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双手磨出了血泡,血泡破裂后又与泥土混在一起,钻心地疼。
而食物的匮乏,时刻折磨着他们的身心。每餐最好的便是清汤寡水的稀粥,更多时候是土豆、苞谷饭,吃的菜是难以下咽的野菜。那野菜的苦涩在口中散开,如同他们此刻的生活,没有一丝希望的甘甜。肚子里永远填不饱的饥饿感,如影随形,时刻啃噬着他们的意志。后来甚至连稀粥也没有,吃野菜,树皮,一切能找到的充饥的东西。
周树昌老师与王德铭工程师都来自昆明,相互都钦佩对方的学识,便是在这样的苦难中相互扶持,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在疲惫不堪的劳作后,他们会相互慰藉。在寂静的夜晚,躺在简陋的铺上,谈论着曾经的理想、过往的生活,那些话语,成了他们在黑暗中为数不多的精神支撑。
在孟连的艰难岁月里,如同一棵在风雨中顽强生长的树,根须紧紧缠绕,枝叶相互扶持,共同抵御着命运的狂风骤雨,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存在。
人在绝境中做出的决定,我们作为旁观者,任何时候都没有权力去批判。
在那茫茫黑暗里,活下去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当时离孟连不远的缅甸邦康地区,缅共的革命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周老师,王德铭工程师和其他几个下放的知青,为了活下去,一起从孟连的孟阿镇逃到了缅甸邦康。和他们一起去的还有文山的车炬,保山的李自如。
当时的缅共正进入繁荣时期,对于那些身处时代浪潮中、满怀抱负却受尽迫害的知识分子而言,缅共的根据地仿佛是一片充满希望与无限可能的新天地,逃过去,活下去。
到邦康后,他们被编入了缅共人民军东北军区118营,跟着缅共参加了滚弄战役,大水井战役,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战争太过激烈,伤亡惨重,触目惊心。缅共最后失败了,周老师和王工程师又加入了佤联军。
当时坤沙势力庞大,1989年周老师和王工程师跟着佤联军的一个旅在邦康集结,他们唱着佤联军的歌,踏着正步一路南下,走到大其力,同坤沙在泰缅边境的大部队作战。
战争结束后,周老师和王工程师留在了南佤地区生活,时至今日他们再没办法踏上过祖国的土地。
林叔带我来到南佤,两位老先生的家里。林叔对两位先生很敬重,让我给他们磕头问好。一开始我也不理解,又不是逢年过节,磕头行大礼做什么。等我了解了两位老先生的故事,我对他们也肃然起敬。
到南佤后,林叔邀请两位老先生到饭店吃饭,两位老人身体还算英朗,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思维敏捷清晰,全然不见岁月的疲惫与沧桑。
他们问了我许多家乡发展的事情,那眼神之中,眷恋与惆怅如潮水般翻涌。
遥想当年,两位老人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便因时代的捉弄被迫远离桑梓,一路辗转,最终扎根于这南佤之地。岁月悠悠,数十载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可故乡的轮廓却深深地镌刻在他们心底,从未有半分褪色。
他们久居南佤,虽与祖国山水相隔,却时刻被浓浓的思乡之情萦绕。“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那遥远的祖国,是他们心底最柔软的眷恋,却因诸多无奈,归期无望,只能在异国的土地上,将思念深埋于心。
然而,他们心中对祖国的炽热眷恋,从未被时光与距离冲淡。“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他们虽身处异国他乡,却时刻心系华夏大地的安危荣辱。
2008 年,四川汶川突遭灭顶之灾,那仿若天崩地裂的噩讯,仿若汹涌的海啸席卷了世界的各个角落,亦重重地撞击着两位老先生的心灵。他们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历经了数不清的风雨洗礼,当祖国母亲于苦难中悲泣的消息传来,他们的眼神瞬间交汇,那其中没有丝毫的犹疑与不舍,唯有坚定如磐的决心。他们拿出毕生积攒的数百万人民币,全部捐给汶川灾区。
这些钱,这凝聚着他们一生心血的财富,是无数个晨曦微露至夜幕深沉的辛勤耕耘,是平日里克勤克俭、缩衣节食的默默坚持。
于他们心中,祖国永远是那令灵魂安栖、梦萦魂牵的神圣故土。无论山川相隔多么遥远,无论光阴流转了多少春秋,那份深入骨髓、融入血脉的爱恋,始终如熠熠星辰,在生命的夜空闪耀。
那是他们日思夜盼,却再也回不去的祖国,他们愿意把全部家底捐出去。
两位老先生告诉我,在无数个南佤的夜晚,万籁俱寂,他们独坐在庭院之中,仰头凝视着北方的星空,那是故乡的方向。他们和我念叨着盘龙江、翠湖、滇池……那些老昆明的记忆。
只是,无情的岁月如汹涌的洪流,滚滚向前,不曾停歇。故乡的记忆、亲人,大多已被时光的巨手悄然带走,隔着万水千山,遥不可及。
与两位老先生用餐结束后,他们向林叔提出要带我去一个特别的地方瞧瞧。林叔毫不犹豫地应道:“走吧,那地方年轻人确实应该去看看,也该了解了解那段历史。”
不久,我们便一同来到了南佤郊区的一处岩子。(这里的“岩子”,按当地方言读音为“ai”第二声,意为山崖。)周老师面色凝重地告诉我:“这个地方,叫做丢尸台。曾经,坤沙与佤联军在此地展开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争。战斗结束后,那些不幸被俘的战俘们,都被带到此处处决。那场景,简直惨不忍睹,死去之人的头颅被残忍砍下,随后挂在路的两旁,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眼望去,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头,仿佛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恐怖通道。”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缓缓来到岩子边,小心翼翼地向下俯视。尽管心中已有准备,但眼前的景象仍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岩子下,大片裸露的白骨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尚未完全风化的衣服碎片。这些衣服的残片,仿佛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那些战俘的悲惨遭遇。
周老师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他的语调中带着一丝不忍与沉痛:“当年处置这些战俘的时候,手段极其野蛮粗暴。行刑者直接用斧头猛敲战俘的脑袋,仅仅敲几下后,便将他们推下这高高的岩子。有些战俘被推下去的时候甚至还没有死,他们的身体挂在岩子侧边的树杈上,在无尽的痛苦中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们就那样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要过个两三天才会彻底断气。那几日,这岩子下回荡的都是他们痛苦的哀号,仿佛是冤魂在哭诉着世道的不公与战争的残酷。”
这就是我在南佤认识的,周树昌、王德铭,两位老先生的故事,今天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