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后遇上下大雨,要安排三个工人收工后留下来,给矿洞抽水,工资单独算,我首先想到了张哥。
抽完水,但已经很晚了,我让他留在工棚睡觉不用回家了。
那晚林叔、保安也都在,我们一起喝了点酒。
或许是喝了酒的关系,张哥在林叔面前话也多了。他问我“你们中国是不是很发达,听说有一个叫深圳的地方,在那里打工一个月有多少钱?”
我说:“是的,这几十年发展得很快,我朋友他们在深圳打工一个月也有人民币5000多块钱。”
张哥很惊讶:“5000块钱一个月?我要能去那里打工,累死了我都愿意。”
林叔问他:“你以前在哪里做活计?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张哥说:“林先生,我是从北部地区迁移来大其力的。那个时候,上面的领导人统一安排北部地区的人迁移来南部,说是来南部好,来种大田种大地,我们就来了。”
“第一批迁移来的人,政府安排他们坐车来,我们后面来的就只能走路来了。我母亲年纪大了,长途跋涉身体吃不消,走到一半的时候得了病,没有医生救治,撑了几天就过世了。”
“我跟着大家,走了三个月才走到大其力。可是,当我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才发现有什么大田大地,都是本地人的地盘。要想有田地种,只能去开荒,可人家也不让我们去开垦。”
“没有饭吃,我去给本地人干活,干一天人家给一两斤米做工钱,一大家子人根本不够吃。后来我又到码头上干活,帮人扛东西,我像牛一样埋头苦干,累死累活,也只能混个温饱。”
林叔递给张哥一支烟说:“都是劳苦人,不容易,你家里有几个娃娃?”
张哥说:“我有三个姑娘一个儿子。我在码头干活那段日子,虽然苦,但是一家人都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我也知足了。只到我大女儿出事,生活就不像生活了。”
张哥停顿了一下,抽了几口烟,才缓缓地说:“我大姑娘那个时候才十多岁,在大其力餐厅找了份工作。我想着一个小姑娘晚上下班回家方便点,东拼西凑给她买了辆小摩托车,就是这辆摩托车害了她。”
“一天晚上,她下班回家,遇到抢劫的要抢她的摩托车,大姑娘怎么舍得给他们抢走,就一直反抗,那些人就捅了她两刀,抢了摩托车逃跑了。”
“我们以为她加班没回家,直到第二天被人发现,我们才知道她遇害的事情。我们去现场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条长长的血印,那是我姑娘朝着家的方向爬的时候留下的,她没有当场死亡,是爬了这一段路才咽气的,那个时候她是有多疼,多想家。”
“我们报了警,可是过去了好多年,到现在依然没有一点消息。”
“我媳妇看到大女儿的死相,接受不了,当场就晕倒了。回家大病了一场,精神失常了,偶尔清醒一下,也还能帮我做做饭,其他事情也指望不上。”
“三姑娘去帮别人摘茄子,遇上下暴雨,晚上回来发高烧,我天天在码头也顾不上,只给她买了点退烧药,后来她一直咳嗽,得了肺病,我没有钱给她好好治疗,落下了一辈子的痨疾。”
“接着,小儿子出水痘发高烧,烧到脑神经了,右手不能动弹残疾了。现在,只有我小二姑娘好好的,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这些孩子生在我们家就是来受苦受难的。”
“阿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问我有没有上着班?我告诉你我上班的。我是怕你觉得,一个大男人不好好找点事情做,只会来捡垃圾看不起我。我不是不想去干活,比起没有饭吃,吃苦受累算得了什么,是我不能离家太远,不然招呼不到媳妇和娃娃。”
张哥说完,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命运从来不肯放过苦难人,这是宿命吗?
最后,还是林叔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沉默。
林叔说:“生活各有各的难,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去打矿洞了,你就帮我们收拾收拾矿上的工具,打扫一下卫生。吃饭你和我们吃得了,回家我找顺路的工人带克一段,你少走点路。”
张哥说:“林先生,阿涛你们两个就是我的贵人,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在大其力,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的尊重和关心,谢谢你们我无以回报。”
林叔说:“回报什么言重了,你凭力气干活,我们开你工钱,你不欠我们什么。”
一天中午,张哥慌里慌张的找到我,说他要请假下山去一趟,想麻烦我让保安开车送他去一下。
这是张哥第一次主动开口找我帮忙。
我说:“好的,等我和林叔说一声。”
我告诉林叔:“张哥要请假下山去办事,他想让保安开车送他去。”
林叔说:“你问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如果要,你就和他一起去。”
我问张哥:“是很急的事情吗?用不用我和你一起去?”
张哥着急得话都说不清楚。
原来是他的二姑娘,要被亲戚带走,张哥要急着去找他们。
我想张哥大概是遇到难事了,就跟着他一起下山了。
来到市区一个小饭店,我看到小二姑娘蹲在地上哭,她旁边是一个黑胖黑胖的中年女人,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还有一个染了一头黄毛流里流气的小伙子。
张哥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小二姑娘,满眼心疼。
他双手紧紧抓着裤兜,满脸通红,看得出他的紧张和着急。
他对女人说:“三姐,我们是一起从北部迁移来大其力的,我们两家也算很亲的亲戚了,你大人有大量,放过小二姑娘,钱的利息我一直都结着。只是家里这两年的情况你也知道,我怎么想办法都会还上你的钱。”
听张哥这么一说,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女人看了看我们,不耐烦地对张哥说:“不行,今天你要还不上这个钱,二姑娘我们就带着去瓦城了,去两年给你送回来,你差的钱也就抵消了。”
张哥用哀求的语气说:“三姐,求求你给我们家留条活路,现在只有我和小二姑娘好好的,可以干活养家,你把她带去瓦城了,这个家也就散了。”
女人不耐烦地吐着瓜子壳,哪里听得进张哥的求饶。
我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下午,我母亲在街上被水果批发店老板娘追着要钱的场景。
我问女人“他差你多少钱?”
女人看看我冷笑着说:“怎么,你要帮他还?”
我说:“你先说说看嘛,差你多少钱。”
女人说:“8万6泰铢。”
张哥在一旁不好意思的说给我:“我们是亲戚,小儿子生病去医院和她借了3万泰铢,利息一直都结着。”
我打电话给林叔,把事情和林叔说了。
林叔告诉我:“太黑心了,高利贷都不敢这么算,丢给她4万泰铢,算我头上,她不得再做不得的说。”
挂了电话我对女人说:“张哥和你还是亲戚,他家里这种情况,你真讲得出口要还这么多钱,利息他也一直拿着给你,今天我在这里帮他做个了结,我拿给你4万泰铢,以后你不要来找他家麻烦了。”
女人把手里的瓜子扔到地上说:“你是谁呀?四万泰铢,打发要饭的吗?”给她旁边的黄毛小伙示意了一下。小伙子来到我面前伸手准备打我,我退后一步按着他的手,打了他两拳,保安大哥见状也背着枪上来护着我。
女人看情况不对,掏出手机打电话搬救兵。
我也给林叔打电话,告诉他对方不答应,正在叫人过来。
林叔问清楚我们在的具体位置,然后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警察和治安队的人就来到小饭店。
他们问女人,你在做什么?拿着4万泰铢赶快走人,不然就跟我们回警局。
女人看着我,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她笑嘻嘻的和我说:“小兄弟你误会了,钱的事情好说,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我丢给她4万泰铢又警告她:“张哥是我朋友,以后我但凡知道你敢再去为难他们一家,你就试试。”
女人拿了钱说:“我不会为难他们,我们两家本就是亲戚呢,我还给他家买了两袋水果,一下你们提回去吃。”
我扶起蹲在地上的哭泣的小二姑娘,感谢了警察和自卫队的人。
我让保安先开车,送张哥和小二姑娘回家。
路上,张哥一直对我说感谢的话。
我问张哥:“如果今天,那个女人坚持要带走小二姑娘,她要带她去做什么?”
张哥沉默了一会说:“能干什么,带她去瓦城卖皮肉。”张哥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那么艰难。
张哥又说:“林先生和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没齿难忘,今天这4万泰铢就从他工钱里扣。”
我说:“放心吧张哥,你的工钱一分不会扣,林叔说了都算他的,让你也不必记挂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