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月看到,背对着她的纪湍站在那怪人的面前,轻轻地伸出双手,停在离那人不远的前方。
她起先还不懂他在干什么,但当她看到纪湍微微弯曲起来的手指时,一个念头忽然闪电般地划过她的脑海,让她全身都战栗了起来。
她猛地意识到,纪湍让自已把怪人吊起来并不是怕他再暴起伤人,而是因为他需要那怪人不能动弹,这样他才好去触碰他那映在墙上的、不断挣扎的扭曲影子……
怪人的嘶吼充满了整个囚室,但纪湍却丝毫不为所动,身影僵挺得犹如一棵雪松。
从尹月的角度来看,他几乎是用自已影子在拥抱一只被铁链束缚住的、绝望而狂暴的野兽。
这坚毅如钢的将军缓慢地挪动步子调整着距离,最终将他的身影深深嵌入了那团野兽般的影子里,直至融为一体;而他本人却一直站在离那野兽一步开外的地方,始终没有上前。
纪湍的身影明明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但尹月却无端觉得,这一刻那背影上写满了萧索。
无数绝望的话语在沉默中慌张地流窜,看不见的细小藤蔓拔地而起,牢牢缠住了那两个交叠的影子。
时间在这没有阳光透进的地牢里被无限地放大, 一瞬便似有百年那么漫长。
……
那天他们回去的时候,纪湍第一次放弃了一贯板板正正的坐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满脸都是疲惫且颓然的神情。
尹月自上车起便一语不发,直至车行了半路,她才终于见纪湍睁开了眼,问道: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为师的吗?”
“……”尹月沉默了片刻,虽有满腹的疑问,但看到纪湍眼下的乌青,到底还是问不出口。她轻轻摇了摇头道:
“有,但师父如果不想说,弟子就不问了。”
“你……”
纪湍看着尹月乌黑澄澈的眼睛,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顶道:
“阿月,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懂事的……”
“师父,我并不懂事啊。如果我真的懂事的话就不会惹祸了,还要你和殿下替我收拾。”
尹月低下头,心里货真价实的有几分愧疚。纪湍却摇头道:
“上次我本来可以稍微做做样子,却不留神下了重手,险些将你打死;这一回我只想让你和他切磋一下,却不知道他被关了这么多年身手还这么厉害,险些又害了你性命……”他自嘲地笑了笑,叹道:
“我以为自已有个很好的师父,我就也能做一个好师父,殊不知我只会杀人,不会教人。”
“赵王殿下也就算了,他志不在学武,我不过是他很多武师中的一个。可你却是我正儿八经收的第一个弟子,也是唯一一个,我却没有好好对你。”
“没有,师父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尹月急了,忙道:
“当初我身体那么差,如果不是您肯收下我,现在我别说习武了,说不定还在三天两头吃药呢。”
“我跟着您的这几年,真的学到了特别多东西,我特别感激您,发自内心地尊敬您,所以您不管打我骂我,我都不会有怨言的,因为我知道您是真的为我好……”
她说着说着莫名就有些难过,不由得一把抓住了纪湍的手,声音都有些哽咽起来。他呜咽道:
“……所以师父您不要自责,更不能不要我,我……”
纪湍看着尹月乌黑的发顶,手悬在空中片刻,终于还是轻轻地落了下去。他缓缓摇头道:
“傻孩子,你怎么总是这么认真。师父跟你开玩笑呢,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十年树木,我还没有把你培养成参天的大树,岂可半途而废。”
“那您刚才的意思是……”尹月微微蹙眉。方才她听纪湍的话,还以为他是不想再教自已了。纪湍苦笑道:
“说来也可笑,为师虽已到了做祖父的年纪,但有时候还是跟毛头小伙子似的,烦心事一多就忍不住抱怨这抱怨那的,其实都不是真心的,你莫相信。”
他顺手抽出尹月的“斩风”,用随身带的布巾细细擦拭着,突然道:
“方才里面那个人,他是我的师父。” 他看了看尹月目瞪口呆的表情,又道:
“怎么了,不信?”
“不……不是,我没有不信。我只是想问,他……”尹月张口结舌。纪湍嘴角微扬,低声道:
“你想问,他为什么会被关在那里是吗?”
“……”
“很简单,因为他生病了,只能住在极其阴冷潮湿的地方。”
纪湍将擦得干干净净的“斩风”递还给尹月,接着道:
“这里面的事情非常复杂,为师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现在我想问你的是,方才你也同他交手了,知道他现在非常危险,但他功夫的确很好,最重要是,他神智错乱认不得人,也就因此绝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跟他交手对你很有利。你以后,还愿意来吗?”
“当然愿意!”
尹月毫不犹豫,似乎并没有将刚才的生死一线放在心上。
其实她从走出那牢房的时候就已经回过味儿来了——的确,她现在已经学了几年功夫,有了一定的技术,却没有什么合适的陪练。
同龄人如姚朔之流与她实力相当,而其他宫中侍卫又只拿她当个小孩,根本不会对她出全力。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牢里那个怪人这样神志不清、只剩下攻击本能的人会毫不留手地跟一个孩子过招了。
纪湍笑了笑,正欲再摸摸尹月的头,冷不丁听到尹月问:
“师父,我还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眨巴着两个大眼睛,无比认真。纪湍收回手,点头道:“你问。”
但下一秒,他就听到尹月问出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问题——
——“您和姚朔的师父,西关侯陈震,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