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回到皇城深处的华阳宫时,月已中天,风雪更盛,华阳宫的大宫女琅瑄正静静地站在宫门外的檐下等待。
听见辘辘的车马声近,琅瑄顿时面露喜色,连忙撑起伞,快步上前相迎。
只见马车“吱呀”一声停住,云淡和风轻两兄弟从车上跳下。
但他们还来不及将垫脚的木台阶拿出来摆上,谢阳已经抱着一个人跳了下来,匆匆往里走,一边对撑着伞凑过来的琅瑄道:
“今晚值夜的太医是谁?”
“?”琅瑄一愣,但还是立刻答道:
“是虞太医。”
“虞清桑?”
谢阳脑海中闪过一张温和平淡的青年面孔。见琅瑄点头,他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说道:
“算了,他也勉强够用。赶紧宣他过来!”
“是。”琅瑄这时才看清,他怀中抱的竟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孩童。
她虽然一肚子疑问,但也不敢多言,连忙跑去偏殿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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蓥朝宫中,每座主殿夜里都会配备一名太医职守,通常住在偏殿的小屋里。
谢阳从小常看的是一位姓宋的老太医,但他最近告假回家了,接替他的乃是他的徒弟、三十出头的年轻太医虞清桑。
等虞太医拎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进谢阳住的暖阁中时,就见谢阳正凝视着榻上的一个孩童,面色十分焦急。
虞清桑也不多问,上去便替那孩子看诊。看着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谢阳问:
“如何?”
“这孩子……”虞清桑微微摇头:
“先天里不足,估计从小大病小病没少生,家里人应是花了不少钱财和精力才养到这么大。”
“可惜最近应是受了大惊吓,又寒气侵体,伤了元气……”
他声音越来越轻,但谢阳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他神色一凝,随即用硬梆梆的口气道:
“救!不管用多少名贵药材,你必须把她救活!”
虞清桑刚接替师父宋太医的班没多久,和谢阳接触其实并不算多,大体上觉得他还是个脾气不错的主子。
哪知第一次听谢阳说重话,就是“必须把人救活”。
虞清桑顿感压力,但做太医本就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他也没办法,只得拱手道:
“微臣……必当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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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月酣沉地睡着,只觉得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似在水中浮沉。
渐渐的,她好似陷入了梦魇之中。
梦里的她,穿过家中熟悉的回廊,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到兄长宁岚的房间里找他。
她看见宁岚背对着她跪坐在窗前,一身白衣素缟,曾经颇结实的身子已瘦得撑不住昔日的衣物。
听见她推门的声音,宁岚仓皇地回过头来,眼中似有斑斑泪痕。
而他的脖子上不知怎的豁开了一条大口,鲜血正淋淋漓漓地向外喷涌,地上、衣上……到处都是他的血。
而他面前悬挂的那张紫衣金冠的青年画像,更是被喷出的血染红了一大半。
宁岚的右手原本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却在看见宁月的瞬间当啷落地。
青年霎时间泪如雨下,口中凄凉无助地喊着:
“月儿——不要看!”
……
可来不及了。
她已经看到了。
她看到大哥结实的身体轰然坠地,转眼间化成一具枯骨。
随即那白骨上起了火,点燃窗帘,整个屋子瞬间陷入熊熊大火之中。
火光冲天,四下弥漫着浓烟呛人的味道。
有兵戈声和喊杀声四起。
宁府那扇百年的朱漆大门被撞开了。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火舌的卷燎,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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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到此陡然终结。宁月自噩梦中惊醒,才发觉枕巾上湿濡一片。
她擦了擦眼睛,只觉头晕目眩,嘴里发苦。
但她的的确确是醒过来了,从噩梦中挣脱了出来。
——醒来,就意味着她还活着。
她看了看身上的锦绣被褥,环视了一圈四周,方觉自已竟是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中。
昨日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宁月忽然想起娘亲那双含泪的眼睛,和紧紧抱住她的、冰凉细瘦的手。
娘亲……
——不止娘亲,那诏狱里还有她的祖母、叔婶、堂兄堂姐,以及许多黎国公府其他的家眷。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
琅瑄正端着托盘走进来,忽见床上那只着中衣的小姑娘正直挺挺坐着,把她吓了一跳。
但随即,她便惊喜地说道:
“姑娘醒了?身体可舒服些了?”说着放下药碗,伸手就要来探宁月的额头。
岂料琅瑄的手还没碰到宁月,她便猛地一掀被子,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
“姑娘!”
琅瑄惊叫一声,想要抓她。但宁月人小个子也矮,游鱼般从琅瑄身侧略过,她没抓住一片衣角。
宁月重病未愈,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盲目地往外冲。
殿门推开的一刹那,一股寒意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将她只穿着单薄中衣的身体冻得一哆嗦,腿脚也跟着发软。
她的头脑依然被烧得滚烫,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去找他们,找自已的亲人……
脚步虚浮间,她没留神高高的门槛,险些被绊倒,倏忽间却撞入一人怀中。
那人双手一拢,接着一个清冽的嗓音便在头上方响起:
“你身体还没好,乱跑什么?”
“赵王殿下!”
宁月像是见着了救星一般,连忙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道:
“我家人……我想去见他们!”
她本就身体羸弱,此时呛了一口冷风,更是咳嗽个不住。
谢阳原本有些不悦,但看到她咳得眼中含泪、双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却又实在硬不下心来苛责她。
他望望天色,深吸一口气,问:
“今日,是你家人行刑的日子。”
“我赶在昨夜将你带出来,就是为了让你躲过此劫。”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你确定你要去吗?”
“行刑”这两个字,宛如铁锤一般落在宁月耳中,刺得她浑身颤抖。
“殿下!”
琅瑄也听见了他的话,顿时悚然心惊,连忙跪下道:
“姑娘还小,又生着病,怎么能去看行刑这种场面,殿下三思啊!”
她话只说了一半,言外之意却是——那可不只是行刑,而是宁家即将被灭门的场景啊!
对于一个如此幼小的孩子而言,目睹这种场景,该是怎样毁灭性的打击,琅瑄根本不敢想。
但宁月却咬紧了牙关,猛地跪下磕头,毅然决然地说道:
“我要去!”
她的头磕在积了雪的冰冷石面上,一下又一下,直到谢阳再也看不下去,伸手将她拉了起来,重重叹息道:
“好吧。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