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五年,冬。
蓥朝都城雍京地处北方,每年的秋季都很短暂。红叶才刚掉落,细雪已粘湿了肩头。
昨夜一夜大雪,今日虽转小了些,但天气还是极其寒冷。
皇城东边的崇文馆中,督学姚珩那座庭有梧桐的小院一如既往的安静。
室内点着清幽的柏子香,红罗炭在墙角哔啵作响。
尹月膝上盖着一条银鼠皮毯,正与姚珩相对盘腿而坐。
从当年被谢阳救下,不知不觉已过去整整五年,她已从一个苍白羸弱的孩童,抽条成了一个清秀高挑的少女。
由于常年女扮男装,她言行举止间已习惯了男儿作派。虽然声音和身形还是稍微纤细些,但身边人也并未起疑心。
此刻师徒二人面前各有一张小几,上面平摊着纸本的《五经正义》。姚珩翻了一页,缓缓开口道:
“阿月,你在上次的文章中说,儒、墨、道、法四家,你最欣赏法家的学说?这是为何,你且细说说。”
“这……”尹月微微思忖了片刻,沉声答道:
“夫儒者,以‘仁’为心肺,以‘礼’为骨血。”
“春秋之时,礼乐盛行,国家安定;先秦之后,天下纷乱,人心浮沸,儒家归结为礼乐崩坏之故,认为‘克已复礼’即为解决之法。
“道家则以人之‘欲’为万恶之缘由,人多欲而生忧,而生怖,故需‘静’,需‘虚’,需‘去欲’,无欲则无为,无为则天下太平矣。”
“墨家倡‘兼爱’、‘非攻’,期其拨乱反正、断绝乱局,且欲以‘交相利’之论抚慰人心、促民多事生产;此三家学说,各有一定道理。
“然儒道家学说真正推崇者,乃是三皇五帝时期的华夏,当时天下国之甚小、民之甚少,民智未开,虽为愚氓,却心性淳朴、无欲无求,极易驱使。”
“至于墨家,言论虽好,却有说教之嫌,在听者无意之时便显得苍白而无奈。”
“唯有法家,着眼实际,对吏法中的腐朽薄弱一面不加遮掩,意图去伪存真,趋利避害。”
说到这里,尹月顿了顿,目光偷觑姚珩脸色,见他神色如常,这才继续道:
“当然,几家学说的根本目的相同,都是想结束混乱的局面,稳定人心,还天下太平。”
“然学生以为,天下能真正驱使人的,唯有兵戈和钱财,其次便是严苛的律法。”
“经纶礼制,唯有在太平盛世才对百姓有一定的约束力。若是在乱世之中,根本就是无用的。”
“故而真正能追溯社稷腐朽的根源、解决问题、安邦定国的学说,才是最好的学说。”
“而这一点,儒墨道法四家都没有真正做到,只是法家相对出色而已。”
“可如今,我朝仍是独尊儒术,令‘法’完全成了律与刑,学生觉得十分遗憾。”
姚珩一直在仔细听尹月的话,此时见她说完也没有立刻开口,半晌后才微微叹道:
“你如今不过十五岁,能有此种见地,为师很是欣慰。”
“只是你自已方才也说,我朝如今时局安稳,至今仍是独尊儒术,一应科考,皆以儒学为准。”
“为师让你读其他几家的著作,是想广开你的思路,让你能分清各家学说的精华与糟粕,从中思索出自已的为臣之道。”
“但这些话,你同为师说说就行了,不可同外人道也,你明白吗?”
尹月自然知道姚珩的意思,连忙应了声“是”。
她这几年并不是经常有空来宫学上课,而姚珩也并没有按宫学中的书本教材来教她,而是给她带来了许多自已珍藏的书本经卷,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制了一套独特的教学体系。
他的教学方式也很灵活,一般是让尹月自已先粗略看一遍,然后再到课堂上为她做细致的分析与总结,就尹月提出的问题进行交流探讨,同时再补充许多额外的知识与见解。
这是一种详略得当、寓教于乐的方法,不拘泥于书本,而是让尹月的见识和知识储备都能以极快的速度增长。
虽然在外人看来,姚珩为人严肃古板,不好打交道,但尹月却非常敬重和喜爱他。
他不仅在教育上用心良苦,并且从不因尹月是孩子就轻视她,总是非常认真地聆听她的想法,与她坦诚地交流。
二人名为师徒,其实亦师亦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姚珩与纪湍的存在一定程度地弥补了她童年欠缺的父爱。
尹月正想着姚珩的话,忽见姚珩从桌上抽了张试墨的废纸,随手搓了个团子朝着窗下扔去。
只听窗外“哎哟”一声,尹月一惊,便听姚珩喝道:
“鬼鬼祟祟,还不滚进来!”
屋外静了一刹,随即门“吱呀”一声开了,陆九如第一个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姚朔和另一个同学梁鸿见。陆九如拱手讪笑道:
“……先生真是机敏,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就知道是你们这几个小鬼!”
姚珩见他眉眼带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抚着胡须骂道:
“说起来都是世家子弟呢,一个个好样不学,成天学那等下流龌龊事,如今连听壁角都会了,真是不知羞耻!”
陆九如见姚珩虽然口中骂着,脸上却不见有多少怒意,知道他一贯是嘴硬心软,当下也不惧怕,笑嘻嘻地拱手作揖道:
“是学生们无礼了,还请先生宽恕则个。”
“……好了,今日就饶你们一回。怎么,来寻尹月的?”
姚珩一边说一边来回打量他们几个,忽然瞥见姚朔也跟在后面,眸光顿时犀利起来。
梁鸿见见状,忙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姚朔,一边憨笑道:
“正是呢。是学生家中梅园里的梅树都开花了,故而想请几个要好朋友前去赏梅,还请先生通融一回,让阿月也跟我们一同去。”
“既是赏梅这等风雅事,我倒也没什么阻拦的理由。只是……”姚珩见几个孩子脸色都瞬间亮了,忽又话锋一转,严肃道:
“美景虽好,也不能贪玩丢了功课。明天一人交三首七律上来,若敢偷奸耍滑瞎糊弄,再罚十首,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除了陆九如依旧神色从容外,姚朔和梁鸿见都答得有气无力。姚珩见恐吓够了,也不再作弄他们,对一旁的尹月道:
“好了,你去吧。”
“谢谢先生,那学生告辞了。”尹月收好书本纸张,又拿起佩剑别在腰上,躬身行了个礼,这才与陆九如三人一起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