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阳是第一次来诏狱;甚至,是第一次踏足皇城的西北角。
这里是整个皇朝人气最暗淡的地方;冷宫、诏狱、掖庭、教坊司都在此处。
那些不受宠的嫔妃、获罪的宫人或官员家眷,统统被羁押或困顿于此,在高高城墙后的背阴处,日复一日地受着搓磨。
……最终,像杂草一样枯萎、腐烂、无声地死去,被丢弃在枯井或是城外的乱葬岗,直到被人彻底遗忘。
想到此处,谢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但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昏暗。
地牢里透不进一丝月色,外间的烛火更不足以映亮幽暗的长廊,只是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明昧昧间,宛如幢幢鬼影。
像是惊异于他的忽然闯入,那些早已瘫软在墙上地上、已经了无生气的死囚犯们一个个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扑到栏杆上,发出困兽般的哀鸣。
那抱着幼童的妇人更大力地拍打栏杆,凄声喊道:
“殿下!赵王殿下!”
谢阳循声疾步而去,终于在中间的一间囚室前停下。他瞥了一眼门上挂着的大锁,皱眉对跟上来的狱卒头目道:
“打开!”
“殿下……”
狱卒头目骇得几乎要跪下,但赵王身边的护卫已经刹那间拔出了刀,抵在他颈侧。
刀刃锋利,还未挨近,狱卒脖子上的汗毛就已经全竖了起来。
他不得不哭丧着脸从腰上拿下一大串钥匙,找到对应的那把,哆嗦着插进锁眼里,一边转动说:
“殿下看一眼就行,可千万别……”
话还没说完,刀刃瞬间又挨近了一寸,寒气似乎能把他鬓发都切断。狱卒头目瞬间噤声,低着头退了一步,拉开了牢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响,沉重的牢门打开。谢阳走进囚室,只觉一股寒气侵体,冷得宛如冰窖。
转眼间,那妇人已经抱着孩子跪在他跟前,一边连连磕头一边道:
“殿下竟真的来了!臣妇还以为……还以为……”
“兰夫人!”
谢阳连忙躬身去扶,但那妇人兰氏却膝行着退后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凛然道:
“臣妇是戴罪之身,明日就要赴死,不能污了殿下的手!”她又望着怀中孩子,哀哀泣道:
“但我这孩儿……她却是无辜的!还望殿下看在与她哥哥昔日的情分上……救她……一命……”
话说到后半截,兰氏已哽咽得说不下去,窸窸窣窣泪如泉涌。
泪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孩子烧得有些发红的脸颊上,将她弄醒了。
孩子吃力地睁开眼睛,用冰凉的小手摸摸母亲的脸颊,小声问道:
“娘,你怎么哭了?”
“没事……娘没事……”
兰氏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她双手捧起孩子,谢阳会意,连忙弯腰去接。
他才十三岁,身高体格距离成年男子还有段距离,但抱着这孩子竟然一点也不吃力,可见她的瘦弱。
感觉到自已离开母亲的怀抱,原本一直很乖的小女孩突然大哭起来,扭动着身体,拼命伸手去抓母亲,一边嘶声大叫道:
“娘!娘!”
“月儿!”
这几声喊犹如利箭穿胸而过,生生撕碎了兰氏的心。
她泪如雨下,却还是硬生生扒开了女儿的小手,一边哽咽道:
“月儿乖,你跟着赵王殿下走……往后要听殿下的话,好好活下去,长大成人……”
“娘!”小女孩在谢阳怀里拼命挣扎,一边撕心裂肺地喊道:
“我不要离开娘!我要和娘在一起!”
孩子清脆又伤痛的哭声回荡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别说那些囚犯,就连见惯了生死、自以为已修炼出铁石心肠的狱卒们,竟都觉得眼角发酸,似要落下泪来。
一想到这是今生与女儿的最后一面,兰氏便觉肝肠寸断,哭得倒伏在地上,几乎起不了身。
谢阳也眼眶发红,却不得不硬下心肠。他抱紧了小女孩,低斥道:
“别哭了!再哭,我也救不了你了!”
他这一声语气很严厉,竟硬生生逼停了小女孩的哭声。
她吸了吸鼻子,眼角和鼻子都红红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谢阳,一副极可怜的样子。
牢里虽然昏暗,但也勉强能看清她的样貌。
这小姑娘虽然瘦弱,但长得很是清秀可爱,眉宇间隐隐带着些故人的影子,看得谢阳心里一软,再也不忍心苛责她。
他咬咬牙,对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名侍卫道:
“风轻。”
“是。”
名叫“风轻”的侍卫简短地应答,走进牢里,将身上用毛毡包裹的一个长卷儿卸下,扔在地上。
随着毛毡打开,狱卒头目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那里面包裹的,竟是一具已经僵硬的幼童尸体!
“兰夫人,”谢阳抱紧小女孩,朝地上的尸体努努嘴,低声道:
“这是一个刚刚病死的小宫女。不过今夜,她就是月儿了。”
“是……臣妇明白……”
兰氏望着那面色青白的小宫女尸体,心里又是一酸。谢阳低声道:
“抱歉,夫人。孤……救不了你。”
“殿下愿意救下月儿……臣妇已经感激不尽!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殿下大恩大德……”
兰氏连忙“砰砰”磕头,又是一阵流泪。谢阳又转向目瞪口呆的狱卒们,冷冷道:
“地上的,就是黎国公府幼女宁月。她在今夜冻死于狱中,明日直接上报即可。”
“至于孤——”他眸光一凛,抱紧了怀中的小女孩,缓缓道:
“今夜,从未来过此处。”
……
牢中劫囚,乃是重罪。一旦败露,对于狱卒们来说,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但偏偏劫人的却是天潢贵胄,这让狱卒们别无选择,只得眼睁睁地目送他抱着那哭得哑了嗓子的小女孩,在夜色中扬长而去。
……
九岁以前的记忆,在宁月后来的一生中逐渐模糊淡去。但唯有谢阳救她出诏狱的那一天,所有的细节都清晰到刻骨。
她记得母亲哭弯了的脊背,记得那双诀别时紧紧抓住她的手,记得谢阳抱着她走出牢门时扑面而来的风雪,也记得他将她裹进大氅时、那种令人颤栗的温暖。
她自幼体弱,那时又发起了高烧。可能他再晚来一步,她就要冻死在冰冷的狱中。
可他偏偏在那时候来到,从无常鬼索命的铁链下,生生抢出了这伶仃孤女的一缕残魂。
冰冷的雪花坠进眼里,被她的热泪烫化。他伸手替她抚去脸上落雪,低声道:
“……吾乃,赵王谢阳。”
“宁月,从今往后,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