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好。你想去哪儿?”
谢阳瞟了她一眼,一边问道。
尹月忽然想到刚才马车进宫的时候,曾路过御花园旁的荷清池,远远看到对面有一座一片漆黑的宫殿。
她当时好奇心起,随口问了蒋全一句“那是什么地方”;谁知蒋全当时就神色一变,让她不要多问,尤其是不要在谢阳面前提起。
此刻听谢阳问她,她不由好奇心又起;但转念又想到蒋全的叮嘱,生怕败了谢阳的兴,于是生生刹住了心神,含含糊糊地道:
“我……我也不知道。但是赏月嘛,总得找个近水的地方,天上月与水中月影相映,上下争辉,如此方得意趣,您说是吗?”
“……说的在理。同安,”谢阳见同安和另一个小太监拎了桌椅板凳过来,略一思忖,指着西面道:
“就把这桌子摆到清光台去吧。”
“殿下,清光台是……”
同安一愣,似是欲言又止。谢阳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道:
“还不快去!”
“是是!”
同安被他瞪得一激灵,连忙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谢阳又对尹月道:
“还愣着干嘛,走吧!”
“哦……好。”
尹月也不知道“清光台”是什么地方,但见谢阳提脚向外走,便也忙不迭地跟上。
她跟着谢阳七拐八拐,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然眼前一亮,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水域前。
尹月见那水边建着一处雕栏玉砌的平台,同安和小太监已经在平台上支好了桌子,便跟着谢阳一起朝那边走。
又走了几步,她忽然反应过来,讶然道:
“殿下,这里是荷清池吗?”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呢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她心里想着荷清池,谢阳还竟真带她到荷清池这儿来了。
谢阳挑了挑眉,用略微夸张的语气道:
“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你竟连华阳宫外的池子都认得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
尹月抽了抽嘴角,心道一声“又来了!”——还不就是她刚进宫的时候不大认路,在华阳宫里迷了几次路嘛。
她又不是傻子,几个月下来总归认得了。
可谢阳偏生抓住了她迷路这个事儿过不去了,老是拿来打趣她。尹月无奈地说道:
“我现在已经不迷路了,殿下也请别总拿这个取笑我了……”
“行吧。反正本王很快能找到新的乐子的。”
谢阳轻笑,忽然拉起尹月的手道“这里滑,小心些”,一边拉着她穿过一片苇岸,来到了清光台上。
琅瑄和琅婵也已赶来,此刻在小桌案上备好了酒水糕饼,默默地退到了台外。
谢阳拉着尹月在桌边坐下,一边拿起酒壶往小杯里斟酒,一边笑道:
“我找的这处地方如何?可合你的意?”
“殿下找的地方,自然是好的。”
尹月见谢阳举杯递来,饶是她年幼未曾沾酒,也忙接过,一边轻声道谢。
谢阳见她犹豫着不敢喝,轻笑道:
“这是醪醴,宫中叫玉浆,民间又叫黄桂稠酒,妇孺老人也可大碗痛饮,你只管放心喝,不会醉的。”
“原来如此。”
尹月见杯中物色若白汤,气味香甜,果然不是烈酒,便低头抿了一口,只觉甘香馥郁,身上顿时暖融起来,不由赞道“好喝!”说罢一饮而尽。
谢阳又给她倒了一杯,叮嘱道:
“慢些喝。这东西虽不醉人,但你以前没喝过酒,还是不要多喝,尝些助助兴便罢了。”
“多谢殿下。”
尹月听了,便也不再一口闷,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她见谢阳给自已也倒了一杯,不过是从另一个壶里倒的,想来他喝的是真酒,不是她喝的这种糊弄人的小甜水儿,不禁失笑。
她捧着酒杯举头望月,也不再同谢阳搭话,只专心抿着自已这杯,静静赏月。
方才她说谢阳找的地方总是好的,虽是随口一答,倒也所言非虚。
此地地势开阔又近水,却是赏月的绝佳地带。
这年的清明恰是三月十五,满月的日子。
此时天上圆月高悬,湖中莹影相映;微风一过,水面碎玉粼粼,水汽夹杂着岸边花朵的香气萦绕鼻端,真是令人神清气爽。
谢阳在木椅中坐着坐着便舒展开来,双腿叉开,一手拈着酒杯,一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似乎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碧波月影之间,方才回宫时眉间那一点微微的郁结已然烟消云散。
他赏了会儿月,又扭头去看尹月,见她双手捧着酒杯放在膝上,专注地抬头看着月亮,一脸乖巧的样子,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尹月听他笑得突然,便转头好奇地问道:
“殿下笑什么?”
“没什么。”
谢阳本来正给自已倒酒,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只是笑意更深了些。他抬头看着尹月的脸,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阿月,你家里人肯定很疼爱你吧?”
“……?”
听他突然提起自已已故的家人,尹月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他。谢阳摸了摸鼻子,施施然道: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实在是可爱,尤其是今日这般看,倒觉得月宫里的仙童恐怕也不及你。”
“若我是你父母,肯定是要把你娇养着长大的。”
“这么一想,我叫你跟着纪将军习武,天天风吹日晒的,时不时还要挨些打骂,倒真是暴殄天物了。”
“不知今日你父母在九泉下见到你,有没有偷偷骂孤。”
“……”
倘若现在面前就有一面镜子,尹月觉得自已脸上的神色一定精彩极了。
不单是因为赵王殿下不顾体统、直白地说出了“我觉得你长得实在是可爱”这种登徒子一般的浪荡话。
也不仅是因为他以十三岁芳龄操起了“若我是你父母”这种长辈式的慈爱口吻,更是因为……
——这单拆开来每一句都足以叫人震撼上一回的一长段话,竟是他用无波无折、仿佛日常打招呼一般随和的语气陈述出来的。
足见其功力之深厚、内心之强大、脸皮之厚重,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倘若尹月是个大姑娘,此刻大概已经羞得直跺脚了,可她偏偏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便实在是不知如何去面对另一个十四岁小男孩的调戏了。
她任凭自已脸上五颜六色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合适的应答,只得将酒杯一放,将袖子笼在脸上低咳了一声,不太熟练地转移话题道:
“今夜……月色甚好,殿下想吟诗吗?”
“……”
大概是她这转移话题转移得实在是太生硬了,连谢阳这举世无双的厚脸皮也被她尬得卡了下壳。
片刻后,谢阳也咳了一声,挑眉道:
“你想好了?当真要与我吟诗?”
“……还是算了。”
尹月猛然想起这位王爷自幼便是出了名的神童,倘若他不做亲王,恐怕还能摘个状元当当,立刻毫不犹豫地投降了。
谢阳见她神色堂皇,想也知是被自已方才那番没皮没脸的话给臊住了,当下也不再捉弄他,反倒很好心地主动找话道:
“你可知,此处为何要叫‘清光台’?”
“……为何?”
皇宫中的地名自然个个都有讲究,尹月心知这两个字必是出自什么典故,但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只得老老实实地发问。
谢阳脸上的笑意收拢了些,目光望向远处,低语道:
“你背过白乐天的《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没有?”
“似乎背过。”
被他这么一说,尹月才隐隐约约想起了这么一首诗。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最后两句,于是犹豫着吟道: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殿下说的,可是这一首?”
“……是啊。”
谢阳听她吟诵,面上的笑意更淡了些。他低低重复了一遍“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牵了牵嘴角,喃喃道:
“想当初,这首诗还是我六岁那年中秋,我三哥教我的。当时,我们就在这里赏月。”
“‘三哥’是……岐王殿下?”
尹月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抬头看着谢阳,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谢阳点了点头,方才的笑意忽然隐去无踪,留下的是一丝微微的寂寥。他轻声道:
“我本来是不想和你说这些的。但我想你今日去上坟,却又遭遇了袭击,也没好好扫墓,还是带你来这里看看吧,也好叫他们放心。”
他拿起另一个酒壶,朝湖对岸抬了抬下巴道:
“你看到北面那座没有点灯的空殿了吗?那是栖梧宫,曾经是我三哥的居所。”
“那里曾经这皇城里最繁华的宫殿,我小时候天天去那里玩,可现在,里面大概已经长满荒草了吧。”
“……”
尹月没有接话。有些话,谢阳不挑明她也知道。
她转头望向那片黑暗中的宫殿,用力地,咬紧了嘴唇。
……她的兄长尹岚,自十岁入宫、二十岁因病离宫,整整十年,他整个漫长的少年时光都是在湖对岸的那座宫殿里,和那个人一起度过的。
可如今,他,他,它,他们的生命都已破败了。
浮华的岁月被铁锁尘封,在夜色中凋零荒芜,连一盏孤灯都不配拥有,只有荒草填塞了每寸缝隙。
她看着谢阳在另外两只空酒杯里斟满了金黄的酒液,默默起身走到台边的玉栏杆前,面朝那座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宫殿举起酒杯,朝虚空中祝了三祝,接着手腕一翻,将两杯琼浆一起倾泻到了湖中。
酒液搅乱了漆黑的湖水,溅起一片银霜样的月色。
尹月听见谢阳的声音自风中传来,轻柔,但却郑重:
“皇兄,岚哥,我把月儿带来了。”
“你们看到了吗?她现在很好,我也很好。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我们,会一直好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