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怀夕这一觉睡得极长。
梦里全都是虞白。
母亲和静远侯府夫人是手帕交,平日里多有往来。
她打记事起,便总爱跟在虞白身后,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虞白模样好,性子好,也不烦她。
总是轻声细语同她说话,温柔煦和。
给她买西市的糖葫芦,买东街的木刻,买城南的纸鸢。
鹿角巷和平康坊的孩童们见了她俩,总会跟在后面问虞白:“虞白,又带你小娘子出来买东西啦?”
虞白总是笑笑不说话,牵着曲怀夕往她最爱的糖炒栗子铺子去了。
曲怀夕打那时起便认定了虞白,旁的小子谁也入不了眼,只盼着快些长大给虞白做娘子。
知女莫若母,曲夫人见自家女儿喜欢,早早便找到侯府夫人将两人的亲事定了下来。
哪怕是后来侯府夫人病逝,这门亲事也是板上钉钉未曾变过。
曲怀夕盼呀盼,总催着时间走快些。
终于等到了出嫁的这日。
满目的喜色,一身大红喜服的虞白朝她温柔的笑。
“大小姐?大小姐?”芍药的声音响起。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曲怀夕缓缓睁开眼,心口宛如空了一个大洞。
“醒了?”
嗓音低沉冷冽,似山巅白雪。
曲怀夕一惊,撇过头看向说话的人。
年轻男子端坐床前,着暗色绣云纹窄身锦衣,浑身带着肃杀之气。
不似洛京男子的白皙,是长年浸染风沙的浅麦色肌肤。
眉似墨色裁剪,眸如幽潭,只是眸眼锋利太过硬朗。
眼尾处一点黑痣,平添些许风情,将这份硬朗淡了几分。
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剑,耀目却冷冽。
曲怀夕堪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这周身气势,洛京城中只怕找不出第二个来。
唯一不同的是,并非如传言一般丑陋粗俗,反倒是容貌出色。
她点头回应:“嗯,醒了。”
棠溪行舟:“可还有不适?”
曲怀夕:“无碍。”
棠溪行舟:“无碍便好。”
曲怀夕:“将军费心。”
芍药看了看干巴巴的两人,自觉多余,捧着药碗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变得寂静无声,只余下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
曲怀夕脑中混沌,一会儿想到昨夜,一会儿想到虞白,又羞又恼。
最后竟对眼前人生出几分怨愤,皓齿紧咬着唇不出声,本就嫣红的唇色愈发娇艳。
棠溪行舟不经意瞧见,随即又硬生生挪开眼,看向大红锦被上的戏水鸳鸯。
他来时问过秦叔要如何待自已的新夫人,秦叔说多陪伴多体贴便是好的。
方才的询问,应算是体贴罢。
余下的,便是陪着她即可。
可军营中皆是男子,府上除去祖母和阿鸢再无女眷,棠溪行舟何曾与闺中女子相处过?
只得挺直脊背,一张脸越发冷冽,叫人快冻僵了去。
两人便这般静默对峙,屋内气氛浓稠似墨,黏得人沉闷。
终是曲怀夕忍着羞恼开口,打破一室静谧。
“将军,您去歇着吧,有芍药照顾便足够了。”
经昨夜洞房花烛,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她心如乱麻,还未想好要如何面对棠溪行舟。
何况这座冰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闷着吐不出一个字,耗在此处更像是在折磨她一般。
“无妨,时辰尚早。”
棠溪行舟纹丝不动,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曲怀夕微怔,手指紧紧拽着锦被一角,怎生这人如此不识趣?
心底暗自揣测,莫不是要算这错嫁的账?
棠溪行舟一无显赫家世,二无贵人提携。
短短几年从无名小卒升至四品宣威将军,尽数是靠自已一刀一枪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
其人治军之严苛,手段之狠辣,在洛京能止小儿啼哭,人称“小阎罗”。
往日同闺中好友闲谈,提起宣威将军无不是心生惧意。
曲怀夕虽不似其他人一般惧怕,可眼下人就在自已跟前,初夏柔暖的气候漫着丝丝寒意,令她心头发怵。
罢了,是祸躲不过,她不是事事往后躲的性子。
曲怀夕长舒一口气稳住心神,撑着床沿坐了起来,拉过滑落的锦被将自已盖的严严实实。
“将军,昨日之事……皆是造化弄人……”
棠溪行舟微微颔首,一张俊华的脸看不出喜怒。
曲怀夕猜不透他心思,咬咬牙只得再度开口。
“我知将军您心悦云晚阿妹,在圣上面前以军功求了和云晚阿妹的亲事,此番情意非常人能比拟。”
“能得将军垂爱,是云晚阿妹之幸,亦是曲府之幸,可世事无常。”
“如今错已铸成,虽非你我所愿,到底是让将军您一腔情意辜负了。”
“想必将军心中郁愤,但凡将军所需尽管开口,怀夕及曲府定会竭尽所能弥补将军。”
一番话说完,曲怀夕一颗心也高高悬起。
一个月前,棠溪行舟率军大败西梁,凯旋回京。
圣上龙颜大悦,要何赏赐任由棠溪行舟开口。
众人皆以为棠溪行舟会讨要金银珠宝,亦或是加官进爵。
谁知他却替自已讨了一门亲事,求娶曲家二小姐曲云晚。
满朝文武哗然。
曲家如今共两房,都住在鹿角巷曲家老宅。
当家的是大老爷曲常卿,乃太医院院使,与夫人育有一女便是曲怀夕。
曲家二老爷曲城是庶出,今在礼部任主事从八品,其女便是曲云晚。
那可是显赫军功啊!
若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庶女便罢了,却是曲府这般小门庭,人人叹息。
众人猜测半晌,都说是一向冷心冷面的宣威将军开了窍,对曲家二小姐情根深种。
圣上方开口应允,棠溪行舟即刻便定了最近的婚期,与曲怀夕出嫁在同一日。
此举又成了洛京美谈,直说宣威将军对曲家二小姐情真意切,竟是多一日也等不得。
如今的洛京城中,谁不艳羡这桩好姻缘?
终于等到良辰吉日,眼见良缘即成,却出了这等事。
棠溪行舟如今万般深情皆付诸东流,又颇得圣心,若因此事怪罪曲家,恐怕曲府上下都要被牵连。
曲怀夕垂着眉眼,做足了低姿态。
棠溪行舟目光回落,只瞧见浓密青丝下白玉般的脸,以及一对颤颤悠悠的长睫。
沉默良久后开口:“你要如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