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楚庆辰分明也是个心思细腻柔软的小孩。他对事物的体知,他对父母兄长的敬畏与依赖,他的恃宠而骄,不一定完美,却难得地鲜活。
自此他对我确实更加关照了些,虽然他的这些关照在旁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对于我来说却十分值得珍视。我与安平郡王一家相处起初确实更多是因为双方各自的利益,不过渐渐地也生出些感情。比如两家走动时,嘘寒问暖的闲话渐渐变多,相互间的虚礼渐渐变少。
这一日才送走了来蹭茶点的楚庆辰,外头就急惶惶地送来一份帖子。我漫不经心地拈起来看,初看也没觉得有什么,准备细细琢磨时就看见角落处的印章,赫然是“宣亲王印”四个字。
我呼吸一顿,赶忙将态度端得郑重一些。请帖的内容很简单,说是春日将休,欲趁百花尚未凋尽之时组宴赏玩,共聚一堂,也陪老亲王爷享一享天伦之乐。
这宣亲王,乃是天帝陛下的嫡亲弟弟。说来陛下一向强势,自在潜邸时便将一众兄弟压制得难以抬头,继位后几个亲王授爵赐赏一个不少,却对其在朝的子弟十分疏远,多拿虚职搪塞。这当然惹过不满,几位亲王爷与陛下也有过龃龉,不过奈何实力受限,不成气候罢了。随着亲王一个个老去,子弟们在朝中受冷落,在族内又无缘正统,个个都只享着老爷子的荫庇而少有出息。
故而这宣亲王身份坐得很高,根基看上去也深,却是中看不中用。话虽这么说,他们家的请帖我却真不好轻易推辞,谁能不给当今陛下的胞弟几分面子?
我默默地将请帖好好收起,叮嘱翠禾去替我打探一圈,看看这宣亲王的赏春宴究竟是个什么规模,得了什么反响。晚上用膳时姐姐来了绛云轩,递给我一份一模一样的请帖。
我眼睛一瞪,大为惊奇。姐姐倒没什么反应,她招呼小菱歌从屋子里出来吃饭,旋即微笑道:“人家这是对我的承认呢。”
我有些怅然地咬着筷子:“认的只是姐姐的上仙名号。”我称桃裙为姐姐,连帝后都不置可否,甚至更倾向于不赞同。
“我这上仙身份虚名尔尔,”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道,“你这一声声姐姐唤得却真真。”
我心中一暖。这就已经足够了。
翠禾办事向来利索,她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同我说道:“宣亲王府确实要把这赏春宴办得热闹一些。东宫、安平郡王府、忠勤郡王府等天家大户,乃至司夜星君李家、司晨星君冯家,以及各种张家王家之类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到时候应该都会到场。”
人头数上确实是热闹,而这宣亲王将太子同一众郡王聚在一起,这热闹定要更上一层楼了。
“太子殿下疾病缠身,无法亲自赴宴。”翠禾琢磨道,“到时估计是帝长孙殿下代为出面了。”
帝长孙吗?
太子是宗子,其长子在天家血脉中的地位亦是超然。虽然帝长孙不比太子,并不一定真能预定储君之位,不过嫡长二字摆在上头,已足以压制一众帝孙。
这么说来,帝长孙同安平郡王他们毕竟隔着辈分,如果此番真要搞什么幺蛾子,恐怕也是在帝孙这一辈之间。
我同帝长孙本身并没有什么纠葛,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实说,我对此人还是怀抱着很大的好奇。我毕竟也出入过一些宴集,其他人我可能并不在意见没见过,但这位帝长孙我却有比较鲜明的印象。哪怕是隔座遥遥一看,只觉风姿清隽,湛然明朗,不说能比天边月,也堪一拟山上泓;五官妍赏,四体萧疏,无论言行举止待人处事,皆有一种清风自来的气度。
我见到这等人,自然要嘉赏几句。那时是说给爹爹听,他觑那帝长孙一眼,再低头看看我,不咸不淡地道:“你仰慕他的风流,他何尝不艳羡你的轻松自在。”爹爹势弱,我俩身边都没什么人巴结,亦没什么人添堵,乐得无忧。
如今我回天宫领了个郡王头衔,也初步明白了爹爹话中的道理。太子孱弱,其实帝长孙已经早早被培养成了太子一党的真正核心,他所面对的人情世故远近亲疏与我相比,简直不在一个层次。
“也好,总是要见一见的。”我没什么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这天宫里的各方权贵最好都早早认一认,权当为日后那封王宴做个准备。
“宣亲王爷不理俗务已是好些年了,如今突然又大宴众仙家,莫不是要有什么动作?”翠禾知道的比我更多,也比我更敏锐。难得的是她在我跟前竟如此敢说。
我拿筷子在碗中无聊地戳一块翠滴滴的莴苣,小声道:“到时候总会知道的。”我在乎的是,听闻亲王府规矩严格,到时要男女分席,我与姐姐无法时刻一同出入。离了我郡王身份的庇护,凭一个上仙名号,姐姐会得到怎样的对待?我为此不太安心,冷不防被姐姐一筷子敲在碗沿,还是熟悉的教训口吻:“吃饭就好好吃,别到了晚上又嚷饿。”
……
宣亲王挑选的着实是个好日子,风光明媚,晴空淡荡,也正好凑上了弘文堂一周一次的休课。桃裙素来穿着简单,来天宫时图轻便没带多少行李,一时竟拿不出什么首饰。我心里觉着酸涩,姐姐倒是无拘无束的,在镜子前整理身上许多年前绣制的一件百褶翻花蝴蝶绣缃裙,来回看了看,咂咂嘴道:“我还有一件素底的弹墨裙,穿那件倒可以不用什么首饰。”
我打量着姐姐轻柔的身段,思索了片刻道:“那裙子淡雅,适合雅集之类的场合。这种长辈多的宴席,还是穿鲜亮一些好。”
我不在乎什么脸面,亲自巴巴地问翠禾借了一套珠翠。桃裙拿手拈着小指轻翘,小心翼翼地往头上戴,不全是因为美丽而稀罕,更多因为是借来的而珍重。
“姐姐今天真漂亮。”小菱歌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由衷地赞叹道。
我捏一把他的脸,弯下腰去嘱咐道:“今日你在府里要乖乖的,有事尽管使唤翠桔。”
被点到的翠桔立马挺直了腰杆,一副大任在肩的认真模样。
我是真的很不放心小菱歌一人待在绛云轩。小孩子性格再安静,骨子里总是爱热闹的,他本来也想跟着一起去。而赴个赏春宴,实在没道理要带上书童。说来怪我,给的这书童的身份难免有些拘限,所以我又是担忧又是愧疚,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道:“想要些什么,可以跟我提。”
孩子很懂事,先给了我一个熊抱,然后小脸正色道:“我要哥哥不要再随便喝酒。”
我一愣,桃裙在一旁连连笑道:“说得是。”
哼,明明没什么好笑的事,久而久之却成了府里的一桩笑料,好似我真的有酒后乱性一般。
我穿一件云山遮雾月白连青的衫子,在风里立着,衣袂衣角皆流风而动,颇有些飘逸。打扮得满意了,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随即安顿好小菱歌,我便携着姐姐同翠禾翠芝上了府里最靓丽的一辆翠盖马车,往宣亲王府去。
却说那一路上摇摇晃晃,再停下时眼前已是一座暗红色的高门大户。门前两行青裙仙娥夹道相迎,翠禾高呼一句“乾宁郡王到”,其中一个有眼力见识的便为首齐声道:“恭迎乾宁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