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立了个极清俊的男仙。尖削的面庞,着墨的瞳孔。被风揉乱的长发为他平添一分魏晋君子的疏狂不羁,玄青的袍子又多了几分古朴厚重。他眉头郁郁地打着结,闷闷地看着我。我微微别过头去,小声道:“我还未同陛下和娘娘道别。”
“不必。”他的嗓音低沉中一直带一点湿湿的感觉,“我已同父帝母后打过招呼。眼下里头正欢快着,还是不要去打扰,悄悄走了为上。”
我也不是不舍,只是觉得终究有些不妥。于是借口道:“我衣裳还落在里头。”缩了缩脖子,作怕冷状。他揉揉我的头发,脱下袍子披在我身上,细心地替我裹紧。“一件衣裳而已。你若喜欢,我让你柔姨再给你做一件一样的好了。”我便无可辩驳。
爹爹脱了袍子后,身上就只剩一件修身的短衫,健壮的肌骨约束在衫子里,整个人是一种沉敛着的锋锐与伟岸。他比我高了将近半个身子,我抬头定定地望着他,日光缝纫成丝缠绵成他的身影。我感到一种以前鲜有的安心,眼下就想倚着这安心放下所有想法,发呆看天也好,和衣安睡也好。他的影子投在我身上,也算是拥抱了。眉眼却阴沉着,似是方才在琅寰殿受了什么气似的。
“那走吧。”我乖乖道,主动凑到他身边,他顺势不动声色地揽着我,点点头没什么话。到了南天门腾云往东南荒眉山去,自不在话下。
……
我在这浩浩八荒之中,也算拥有着一方乐土。东南有山,其色如黛,绵延百里,秀若垂眉,故名曰眉山也。
这是我娘生前住过的地方,绵绵如眉的碧峰围拥着一汪湖波,四周红白二色梅花依偎相傍,故此湖名曰梅花泪。眉山主峰的尖儿上淌下来一条小溪,涓涓汇入湖中,俯瞰好似玉人腮边一痕粉渍。这小溪名为探梅溪,源头处娘亲亲手建了竹屋,围了竹院子,是为探梅居。爹爹在那起子酸文醋词的文仙笔下有什么“探梅子”“探梅居士”之类的雅号,殊不知这一方乐土,未尝不是我父子的伤心之地。
娘亲在这世间的一座牌位,就在这探梅居中。
溪对岸伫了个木头屋子,里头住着花族的四兄妹,按长幼次序分别叫柳袂、桃裙、荷袖、兰衫,都各有各的有趣之处。日日一同嬉耍、玩乐,弯弓猎野兔,赤足戏游鱼,插花折柳,舞风眠雨,其快活恣意,不是如紫鸾宫的仙娥露浓那样的人可以体会到的。
想起露浓,我心头暗暗一叹。
竹门吱呀着叫唤。眼前屋内的陈设干干净净,整齐有序,清幽典雅,朴素无华。窗外修竹点翠,帘内玉炉吹香。纵我是这屋子的主人,乍一进来也有些发怔,再看看爹爹较之前略微放松的神色,心中对于自已喜洁爱净的品位不免沾沾自喜。爹爹拿指头就近一抹茶几的边角,纤尘未有。“这是你柔姨来打扫过了。”他搓搓手指道。
我不服气。纵算她不来,我屋子平日里也与现在差不了多少。
隔间里蓦地飘出一道影子。端的是:杏眉眼波翠,柳腰鬓云香。云酥和黛浅,粉露带风凉。非是寻常的痴瘦态,不是一般的温柔肠。娇怜梅雪三分影,羡煞桃枝一面妆。
这是我柔姨。她有世上仅次于娘亲的温柔,有世上仅次于娘亲的美貌。她几步飘到爹爹面前,眨着欣喜又无措的美目道:“回得这么早。妾身该去接一接的。”
爹爹眉宇终于舒展,温和道:“阿柔,这屋子是你打扫的?”
“可不是?闻儿屋子本来就很干净,妾身不过略微一收拾。”她笑盈盈地看向我。我小声打招呼:“柔姨。”
“嗯,好孩子。”柔姨的手比父亲要软和,摩挲在头上也暖烘烘的。爹爹眯眼看着我俩,有些欣慰似的,眉眼也温柔了。
柔姨见爹爹的袍子在我身上,眼波一转,去房里拿了一件月白的长衫,塞到爹爹手里,转身步子又忙碌起来。“妾身去备热水。先歇歇,一会儿好好洗一洗。”
父亲在茶几前蒲团上跪坐下来,定定地出神,眉间似又重新聚了一朵愁云。我也跪坐在一侧,茶几上摆着一套珊瑚瓷的茶具,茶壶嘴儿悠悠地冒着水汽。我斟了一碗,拿手背在碗壁上试试水温,随即递到爹爹口边。他抬手接下来,暂消了愁云冲我勉强地笑了笑。我小声地道:“是您爱喝的玉棠春。”
“嗯。”他抿了一口,将茶碗摆回桌上,瓷与木碰撞发出脆生生的低呼。我将手搭在腿上无聊地低下头,爹爹则四处环视着屋子。他像在找什么——在找娘亲的遗踪吗?
却听他道:“你柔姨真的挺不容易。”
我微微抬头,看见了满窗的花影微闲,帘栊里融化着阳光。嗓子抢在脑袋前低声“嗯”了一句,是一种带着点难过的敷衍。他也没说什么,玉棠春茶烟浮绿。
要认真地说,柔姨身为妾室,这样的体贴操劳确实不容易。
“水好咯。”柔姨在浴房里远远一唤,“快些来,一会儿凉了。”我应了一声,脱下身上爹爹的袍子,与爹爹前后脚进了浴房。水汽漫蒸,暖烟撩雾,柔姨穿了件薄薄的小衫,脸上被暖汽熏得烫红。浴房里是一方池子,池中满是不知名的粉红花瓣。
爹爹沉默着脱了衣裳,不动声色地入了水,长发在水中漫开,浓墨点染一样的。我慢条斯理地也脱衣下了水,满身的温暖亲切柔吻着肌肤,热水烫出了一种轻松与惬意。就这么泡在一池暖水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灵魂突破了狭窄的躯体,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那边爹爹半身泡在水里,趴在池边,头发湿漉漉地撩在脖子一边。柔姨在一旁给爹爹搓着背。他脸朝着我,终于是彻彻底底卸下了贯穿天上人间的疲惫。
我知道爹爹定是在琅寰殿经历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照现在看来,爹爹也没有要倾诉的意思,显然是我不该知道的。我这一醉一走,倒挺合时宜。本来还有些做错了事的小愧疚,这么想来,倒没什么了。
“好好洗洗,洗洗酒气。”爹爹突然道。我不禁一窘,柔姨也看着我,关切道:“喝酒了?小孩子哪能喝酒呢。”
“你由他去。”爹爹轻轻一笑。柔姨换了个姿势,继续搓背。“诶呀,也是,男孩子嘛。”
我有些乏了。但我并不想就此睡去,强打起精神,嗫嚅着轻唤:“爹爹?”
“嗯?”他看着我,作聆听状。
我挪上前,凑近了些,软着嗓子问:“您讲一讲太后呗。”
看得出柔姨早早作好了接茬打趣的准备,听到“太后”二字立马闭了嘴。我知道这不是我该问的。这太后神秘的很,显然是有意在掩饰自已的存在。我作为曾孙子,就该顺从她的意思,不去打听才好。
爹爹却不以为忤,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随口道:“对门兰衫妹妹提过一嘴。”
柔姨闻言不禁一笑,爹爹也有些无可奈何似的,半叹半含笑道:“我说你是长大了呢没有呢?”
“讲讲嘛。”我不是个爱撒娇的性子,真的。
“太后啊……”他顿了顿,“太后她老人家深居简出,协父帝统御八荒,助母后母仪九州,功德无量,贤盖万邦……”
实在是老掉牙的套话。我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一通称功颂德的话,随即小声地抗议:“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他挑眉看着我:“你还想听什么?”
我想了想,想起露浓说的话。“天家秘辛。”
他一对浓眉挑起了八分诧异,一分不解,剩下的一分很难讲,像是一种欲说还休的纠结。“这都是谁告诉你的?天家秘辛,也亏你看得起为父。”
“没谁,就是我自已想的。“我有点赌气似的,撒娇耍赖。柔姨在一旁笑道:“闻儿打小便是个古灵精怪的。”
爹爹温声道:“有些事你该知道的,以后总会知道。有些事你不该知道,你问我也没用。”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不大好受。以前我缠着他讲娘亲的故事,爹爹被扰得不耐烦,就拿这句话教训我。我最讨厌听见别人拿大道理束缚人,一套一套有模有样的,却实在败兴得很。所以我这次没饶他,就继续当牛皮糖:“不是天家秘辛也好,只要是太后的故事,我都想听听。究竟有什么事这般说不得的?”
爹爹不说话。柔姨怕爹爹恼了,就揉着他的肩:“闻儿只是好奇,太后老祖宗毕竟是他曾祖母,岂有他不问的理?若不是什么甚要紧的事,倒不妨讲讲,好让妾身也开开眼界。”
爹爹听了,别过头去更无话了。爹爹很少对我发脾气,往往是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恼了他,他就躲开到一旁自已生闷气,没地儿躲就背过身不看我,大大小小的闹剧最后总不了了之。我知道他眼下是有些生气了,同时心里头也料定这老太后的事,确然是柔姨口中的“甚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