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自家爹爹,这个问不出,还能厚脸皮地换个话题继续问:“那爹爹能不能说,在琅寰殿里,陛下与爹爹说了些什么?”
原本我问出来是有点赌气,想拿更切身的事激一激爹爹,不料爹爹没有再弯绕,缓缓道来间没什么语气起伏:“无他。说是九重天上那座十方仙华大阵仙气溢流,似有紊乱之兆。那座大阵自天地鸿蒙初开之时结设,以掌星宿流转天象变幻,与地衡大阵共为万物生灭之基。”
我听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问:“陛下是想请爹爹帮忙修补大阵?爹爹当真有这等本事?”
爹爹接过柔姨递来的巾子,湿了水擦着胳膊,一边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大阵之中有十颗彩石坐镇,如枢纽传蕴仙力。后来祖龙于十方阵上建天宫,将十颗彩石分别嵌入五枚将印与五枚王印之中。五枚将印分由四方天将与九天兵马司大将军执掌,五枚王印则由五位嫡亲郡王各掌一枚。这也是为何宣仪、安平、乾宁、忠勤、泰昌五大郡王封号承袭不更,为何郡王进封亲王要另择一字封号,为何说‘帝逾五子便无爵’。”
爹爹说了这么些,我还是没有听到我想问的。爹爹却一副什么都交代完了的模样,悠哉游哉地往身上撩水。爹爹总是这样啰嗦又没个重点,我索性继续问:“陛下是想……请爹爹回去?”
爹爹目光黯淡了很多,微微垂着头:“楚清河一辈子不出戏言。”
当初因为娘亲,爹爹和天帝爷爷闹得很不愉快,乃至于最后爹爹上疏求贬,削爵解印,自降身份去凡间当了翰江河神。这些年天宫没有乾宁郡王,郡王府也就此人气烟消。
我摇摇爹爹的手臂:“陛下求您呢。”跟天帝作对总是不好的。我想念娘……但我更关心我眼前的爹爹。
他抬起手,摸摸我湿漉漉的头发,把细碎的湿发都撩到耳后,定定地看着我的脸:“……陛下他另有主意。”
我被他盯得脸有点微红,眨巴着眼睛期待爹爹继续讲下去。可刚刚适时地出去收拾东西的柔姨此刻又回来,悄悄提醒道:“水快凉了哦。”于是后面的话像一口气被咽了下去,轻飘飘的找不见了。
我暂且不再纠缠,洗了个松松爽爽,也不在意这些糊里糊涂的事。
……
夜里,竹榻闲对着一窗竹影,不知何处银蝶翻飞,在夜墨饱蘸中擦出点点微芒。幽花弄影,垂帘挂梦,月儿在云头恣睡,星子眨巴着喊乏。柔姨早睡了。柳袂哥哥应是睡了,桃裙、荷袖、兰衫几个姊妹也早该睡了。他们几个都没来找我,许是不知道我已归来。
小桌上点着一只蜡烛。冷漆漆的微光描摹出一张梨木雕花的小长桌,搁着烛台,空荡荡的瓷盘。夜风很凉,穿堂而过吹醒了半窗明月,烛光一个哆嗦,始觉得有些冷了。
我跪着给娘的灵位续香时,爹爹撑着窗台看着窗外,兀自念念有词:“你不愿和解,不愿再回来忍受是非,这些可以搁置不论。只是……你当得这郡王,你儿子也当得。那彩石只认血脉,除却你自已,便只有闻儿身上流着你的血……朕知晓你憎恶天宫,可那九天之下的生灵,你可忍心?”
我转过头去,瞧着他的背影说:“是陛下的话?一字不差?”
他整了整衣袖轻声道:“大差不差。言语刺耳又费我深思,自然熟记。”
我转回去看着娘的灵牌,把新换的香点上,一边嘟囔道:“我背文章也是这般感觉,我怎的记不住。”
爹爹像是被我没心没肺的打岔噎了一刹,只顾抬头负手看着窗外。他像是有好多话要讲,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说;我好像没什么话好说,却总是忍不住要开口。
“乾宁郡王……”我喃喃自语。这是爹爹曾经的身份,是天家极尊荣之人。但我对此其实没什么清晰的概念,只觉得这四个字模糊而遥远。爹爹不喜欢天宫,因为那里埋葬了她的妻子;那里也埋葬了我的娘亲,我自然也不喜欢。
我先不说什么拒词,只起身巴巴地挪到他身旁:“爹爹答应了?”
他伸手揽住我的肩,沉吟了许久才说:“为父没有答应。”
我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心里却有种空荡荡的失落。我有些失神地盯着窗外的月亮,爹爹从旁抽开身,停在了娘亲的灵台前。
“但是为父……亦不能拒绝。”我隐隐地看到他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字来。
我仰头一声叹息:“……哦。”
爹爹犹犹豫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木牌,遥遥地递给我:“若是你有此想法……你便持着这个去南天门。若不想去,你就留着当个念想。”
我扭头看那木牌,又正好看到娘亲灵牌前的香火在寒夜里欲熄未熄。我不知道该作什么表情作什么反应,我默默地上前取了木牌,然后就转身回房说要睡觉了。
“闻儿……”爹爹有些踌躇,想要拉住我的衣袖。我怕他是以为我爽快地答应了,又为这想法心里感到钝钝的痛。
“我要睡觉。”我嘟囔着撇开爹爹的手,我印象中这是第一次。
……
半夜我醒了,却看到爹爹坐在床边,大大的影子笼罩我小小的床。他没点灯,也不说话,静静地任由凉月泼了半床。见我醒了他似有些惊愧,一手支着,一手隔被子倦倦地轻抚我的脊背,像在给崽子捋毛。我且受用着这一刻的怜爱,再不必想其他。
他说:“明日爹爹就走了。府里事忙,再不容许我多在外头待的。”他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头,最后拍拍脸蛋,恋恋不舍撤地开手。我明白,我可以理解。爹爹平时是不住在探梅居的。爹爹住瀚江府。瀚江乃是东荒狮虎二族的生命之源,孕育了无数生灵,至今江水仍奔流不息,浩浩汤汤,排浪穿空,颇有惊天泣鬼之势,在凡人口中被呼为“险江”。爹爹作为统辖一方生灵的河神,自然是很忙,很忙很忙的。
“哦。”我小声答应。他别过头去看向半掩的房门溶泄下的斜斜疏影,言语里藏着一种温柔。“你若想我,不妨来信,我派人接你来瀚江府住几日。闷了就多出去走走。别老拘在眉山,九州八荒有那么多地方可堪一游呢。多交些朋友,有什么事也不要一个人藏着。”
我一一答应了。他碎碎地絮叨着,我扯过他的袖子埋住脸,他顺手继续摸我的头发,揉了又揉,随即伏下身在发间轻轻嗅了嗅桂花味发露的清香,再附以薄薄的一吻。我渐渐掌不住了,翻身背过去有气无力地道:“爹爹早些睡吧,你明日要赶路。”
他起身给我掖掖被子,说:“晚安。”
我闷在被窝里道:“爹爹晚安。”
天边的晴纱,轻拢慢捻妆点了又一个清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