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午事情多，眼见得天渐渐地显出些暮色。
我这府上潦潦草草，没好意思出口留他们用晚膳。恰好安平郡王府着了人来报：“爷切切吩咐，让郡王妃早些回府，爷还要找小殿下指点功课。”
楚庆辰立马苦了脸，呜哩哇啦地道：“父王下午已经教训过了，怎么还依依不饶。”我跟着一笑，说是指点，怕不是单方面的教训。
“教训你是因为在哥哥面前不知礼数，”郡王妃拍拍儿子脑袋，“不长记性。”
楚庆辰瘪瘪嘴，每次都是要哭却没哭的样子，矫情，却有用。连我都生了几分同情。
“快同哥哥行礼道别。你哥哥才住进来，还有很多要收拾，我们就多不叨扰了。”郡王妃将儿子卖货一般递到我面前。小鬼作了个有些正经气质的揖礼，清澈的声音道着别，却悄悄在最后藏了一句：“你，可不许抢我娘。”
我莫名其妙，又哭笑不得。遵着礼数将母子二人送走，总算能长舒一口气，将一身的疲惫都暴露出来，终于不用再坚持。
……
我不是个贪口舌之欲的，填饱了肚子，小菱歌又没有胃口，这晚膳便不吃了。
说来还有些负罪感。若是桃裙姐姐在侧，见我用膳如此不规律，定是要生气得要揍人的。
吃饱喝足，就想洗个热水澡。小菱歌也窝了一天的汗，趁着还没完全入夜还不算很凉，也得清洗清洗。这个双层的小阁楼有个地方能洗浴，我吩咐了翠芝翠桔备好热水皂角，寻了一身换洗衣裳。
小菱歌不能受凉，所以我特意嘱咐了水温要偏烫，这样整个屋子都会很暖和。两个小仙娥还很用心地往水里撒了香料，只是苦了我下水时烫得一激灵。
苦于与屋里下人不熟悉——事实上，我也没准备好和这些仙娥有能照顾洗浴的那种熟悉——我只能自已给小孩搓洗，自已给他擦身子、穿衣裳，俨然一个亲哥哥的模样，还要照顾照顾自已。
荷袖兰衫到底还是女儿家，不方便太亲昵；我要是真有个亲弟弟，亲得不得了的弟弟，该多好。
我把洗得香香的小孩抱到床上裹着绒被，拿巾子给他擦头发。一边搓着他脑袋一边关心道：“是不是还难受。”
“嗯。”他乖巧而温软地应答。我算是明白了桃裙姐姐看见小孩子就温柔得要融化的原因，这小模样叫我怎能不柔、怎能不化，叫我如何凶、如何抱怨呢。
正好翠禾将华纾给的药熬好端了来，顿时阁楼里一阵苦味蔓延。小菱歌苍白脸蛋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被吓得褪去，皱着眉直勾勾地盯着那盛药的瓷碗，估计在盘算着一会儿如何“失手”将其打翻。
果然小孩子都不喜欢喝药。我伸手将碗接过，里头深褐色的液体其实也就盛了一半，却要苦小孩一整个夜晚。
我提议道：“我捏住你鼻子，你只管往嘴里灌。”
他抿着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跟我拗可没用，一会儿药怕是要凉了。我把碗递到他手里，他哀戚戚地捧着，看着那比他脸还大了一圈的瓷碗，也没等我捏鼻子，就头一仰咕咚咕咚灌进喉咙。
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大勇气下了这个决心，我怕他呛着，帮他拍拍背往下顺。他扬一扬空空的碗，冲我及一旁的翠禾故作轻松道：“我从前一直有喝药的。”是身经百战呢。
我暗自苦笑。可惜了是个药罐子，要是能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地长大，该多好。
他忽然捧着空碗发起了呆。我正同翠禾讨论明日一天的膳食，有个病人在，要吃得清淡又有营养，十分讲究。不过显然我们俩都不是很专业，所以我让翠禾只管把我的要求吩咐下去，具体吃什么，让膳房的人自行安排。她应声领命，临走前要讨空碗，却发现小菱歌一个人抱着碗吧嗒吧嗒地掉豆豆，察觉到我俩的目光顿时拿手背一抹。
我把碗拿过来交给翠禾，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旋即捧起他的小脸，看他眼眶里窝了两汪晶莹，拍掉了他伸上来的爪子。“别用手抹，这里有帕子。”
他擦了眼泪双手揪着帕子，不等我问，先嘟囔着倾诉：“……我想娘了。”
我心里凉，见不得他这般。“我也想我娘。”
他低头拿帕子捂住眼睛，闷声闷气地道：“娘现在一定找我找得很急。”
“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一定带你找到你娘，”我伸出小指，不知道他吃不吃拉勾勾这一套。
他没精打采地勾上指头再拇指相碰摁了个章，将脑袋埋入膝间抱住自已，自责地道：“早知道不偷偷跟着娘出来了。”
我竖起耳朵听。我确实好奇他是如何来的眉山，不过眼下这个状况，他自已不说，我肯定不问。他说了，说明还是把我当自已人，让我很感动。
“怎么了这是，你不是自已出来的？”我关切地道。
“……娘总是出远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去一次。”他委委屈屈地道，“每次都不带上我。”
“那你爹爹呢？”我奇怪他只字不提父亲。
“爹爹……”他委顿道，“我好久没看见爹爹了。”
我一怔，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为何要如此呢？人间福分本无多，偏生得七零八落。那个从小就安睡在郡王府软榻的小帝孙楚庆辰大概不会知道，他最让人羡慕的从不是优渥的生活条件，而是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他有严明正直的父亲、有蕙质兰心的母亲、有才华不凡的嫡兄，有这么多人指引着、宠爱着，他多幸福。
我心塞了片刻便打起精神，清醒清醒脑袋。说是许久见不着爹，可不能帮别人代入得过分凄楚，遗憾是有，但还是乐观些吧。
“你爹爹不与你娘住一处吗。”我尽量让语气趋于平淡，又掩饰不住关心。
“爹爹很少才来见一次娘。”他说罢咬着嘴唇回想了片刻，“最近一次还是过年节。就陪了我一会儿，跟娘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我默然。看样子，是外室的孩子。
“你不想爹爹吗。”我伸手揉揉他的脑袋。
“想。”他使劲点头，“所以这次爹爹来信让娘一起出门，不让我去，我偷偷跟出来了。正好半道遇到一群仙鹤，我就捻个术法混了进去，结果跟丢了，落到一片湖里……”
我惊异道：“所以你不是鹤？”
“不是呀，”他才哭过的脸带着忧郁，却也难掩天真，“虽然化出来才小蛇那么大，可我真身确实是一条白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