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闭了眼——
我的笑容没有快乐是否看得出来
昏黄的天别告诉我快下起雨了
视线模糊的一瞬,她听清耳机里的唱词。
后来安依再想起,才发觉宿命般的两句,莫文蔚总是这么会唱。
睁开时,门边立着一个男生——
还是上午的样子,但多了个大行李箱和书包。
她的脑子瞬间就宕机了,不知道现在是在做梦还是见鬼。
“满了。”男生把书包随手扔在地上,极淡地瞥了她一眼。
她没听清,摘了耳机,“你说什么?”
“我说,”他揪着衣襟扇了扇,皱起眉,“水满了。”
安依如梦初醒,低头看见水溢了一地,忙不迭地拿茶几上的纸巾擦。
过了两秒,他忽然很急促地向她走过来,带起一阵风。
她动作一滞,嗅到了他搅乱的空气中飘浮的淡淡烟草味。
如此真实。
开关咔嗒一声弹起,像一个响指,提醒她回神。
抬头时,男生正以一个俯视的姿态看着她,冬夜一般幽深的瞳孔,有把人卷进去的漩涡。
“你爸妈在停车。”像一则通告,没什么温度。
说完这句,他直起身抬脚走开,步子散散的。
她愣了一下,神志彻底清明,猜他应该就是留宿的客人,虽然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又发觉自已刚才实在可笑,于是若无其事地回“知道了”,低下头继续擦水。
院子传来交谈声。
“这人也忒缺德了,占了位置还不留电话。”
“别气别气,那车牌不是沁城的,应该停不了多久。”方青阳安慰道:“说不定明早去一看,人已经开走了。”
门没关,安白薇先进来,一屁股坐在玄关凳上,又吐槽了几句霸占车位的无耻行为。
“妈,咱家车位被谁占了?”安依站起来,想问男生的事,但兜了个圈子。
她不想表现出对他的关注,就跟他完全不关注她一样。
“一个外地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哎不说了不说了,真没素质。”
安白薇换了拖鞋,看见站在一旁的男生,这才想起重点,推了方青阳一下,“怎么不提醒我。”
方青阳一笑,“不让你说完,你能舒坦呐。”
然后看向他们:“依依,阿浪,你俩刚才都见过了吧。”
听到方青阳这样喊他,安依端杯子的手微滞了一下。
这动作极小,她随即很自然地喝了一大口,内心如杯中水般波涛起伏,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地走了过去。
“这是我们家闺女,大名安依,小名——”
“爸。”她赶紧打断方青阳。
方青阳瞧她气鼓鼓的样子,哈哈一笑,继续说:“安依和你一个学校,就是不知道在不在一个班。”
“对呀,你俩在同一个班吗?”安白薇也想起来,还不知道安依在几班。
“没有吧,我在十七班。”安依握了握杯子,淡淡地扫一眼夏成浪。
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摸出手机来看,说:“没有。”
“没事,不影响。”安白薇不纠结这个,对安依说:“这是夏成浪,你夏叔叔的儿子。”
“夏叔叔?”安依想了想说:“过年时来过咱们家那个?”
“对,这孩子一放假就不乐意在沁城待,所以你没见过。”安白薇解释。
“你们不知道,阿浪他妈妈,就我姐姐,晚云年轻时候可漂亮着呢,连我看见都嫉妒,就……”安白薇话锋一转,“生个孩子长得真是俊。”
“姐姐?”安依困惑道:”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你才多大,不知道的事多了去。”安白薇神色不大自在,随口搪塞道。
她认真端详起夏成浪,看着看着眼圈都有点发红:“两口子这好看的地方都遗传给了你。”
夏成浪放下手机笑了笑,随口一答:“可没你俩会遗传。”
安依注意到他笑时有浅浅的酒窝,驱散了不笑时的凛冽感,让人想起长风沛雨后的初盛春林。
“说起来,阿浪比你大半岁,”方青阳洗了串葡萄放在桌上,“以后住在咱们家,依依你该叫一声哥。”
“住在咱家?”她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她以为只是住几天。
“对,阿浪在这边念高中,要在咱们家借住两年。”
方青阳在安依身边的椅子坐下,向她解释了来龙去脉。
“我没意见,只是觉得有点突然,你们别多想。”最后她说。
这样讲的时候,她偏过头去看院子里的人影。
刚才没说几句,夏成浪就起身去了外面。
此时他侧着身子倚在大门口抽烟,火星子明明灭灭,像支燃在指间的烟花。
路灯把他的侧影剪得十分养眼。
在安依这个年纪,身边见得最多的帅哥都是少年,但夏成浪不一样,他身上有种介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野气和森冷。
“我姐姐去得早,他爸爸没多少时间照顾他,一个男生在外面混着混着,性子就野了……但是本性不坏的。”
安白薇说着顿了顿,声音有点哽咽。
方青阳拍拍她肩膀,接过话茬:“阿浪他爸爸现在有难处,我们不能不帮,要是他敢欺负你,我们俩都绝不会姑息,只是希望你也多担待他些。"
“嗯,我知道了。”她收回视线,点点头。
时间不早,几个人没再说太多。
方青阳把夏成浪的行李搬到二楼,安依对面的空房间里。
她思绪很乱,只觉得一整晚都浑浑噩噩的,关了门独自躺在床上消化。
没一会儿响起敲门声音,安白薇:“我进来拿点东西。”
随后听见门打开,然后是衣橱。
“你的四件套先给阿浪用一晚哈,今天没来得及买新的。”
安依从被子里钻出半个头,看着安白薇从衣橱里翻出一套碎花被单。
“记得把门锁上。”安白薇摆摆手,走到门边步子顿了顿。
思量一会儿,又回到她床边坐下。
“依依,有些事情我还是该跟你说说……”
她长长呼了口气,才重新开口:“夏成浪的妈妈,安晚云,其实不是我亲姐姐。”
“啊?”
安依惊了一下,看着安白薇的眼睛,等她说下去。
“你应该知道,我们那年代,老一辈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
“小时候我听大人说,有个半仙儿给我邻居家算了一卦,叫他们去抱个女婴养着,不孕不育自然解了,还能生儿子。”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也快出生了,他们真信了算命的话,不知道去哪抱养了个孩子——”
安依:“那个女孩就是安晚云?”
“对。”
“她比我大一岁,在他们家里过得很不好,那些个想儿子想疯了的,只给她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寒冬腊月她就穿几件单衣,冻得满手起冻疮。”
即便是多年后再说起这些,安白薇仍然气愤不已。
“后面这孩子生出来,居然真是个儿子,那两个人渣翻脸不认人,没多久搬了家,也扔了夏晚云。”
“那是外公外婆收养了她?”安依问。
“一开始不是,”安白薇抹了抹眼角,继续说:“是镇上一个寡妇收养了她。”
“她父母爱人都没得早,想着收养个孩子也算是念想。那时候我家条件也不好,加上你外婆常年病着,就没坚持。”
“我俩在一个学校上学,她妈妈没有文化,你外公就教我们一起写作业。”
“后来初二那年,她养母急病去世,我父母就接着收养了她。”
想起那些时光,安白薇感觉恍如隔世。
“我们从小玩到大,心里早就把她当亲姐姐了。”
“她的名字也是你外公帮忙改的,说叫念儿不好,她是傍晚时分来的,养母在世时执意托付她跟你外公姓,这才给她改名叫安晚云。”
“晚云阿姨是怎么走的?”安依忍不住问。
“唉,她也是命途多舛,生夏成浪时难产大出血,年纪轻轻就去了,都是家里的伤心事,所以也没跟你提过。”
安白薇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怆然。
“那家人呢?就是那两个人渣。”安依感觉气不顺。
“前几年回老家时,我听老人们说两口子一个早年遭了意外,另一个得了癌也快不行了,他儿子在外面干了些偷鸡摸狗的事,不敢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她沉默了,没再接话。
“对了,这些事你记得千万别在阿浪面前提。”
安白薇摸摸她的额头,“我们都骗他说安晚云是生病去世的,就是担心他怪自已。”
“嗯,我懂。”
悲苦的命运,不必太多言语就已说尽。
“阿浪他爸爸夏凌过去当兵时跟你父亲一个班的,他为人正直,多年的交情我自然信任。”
“只是这孩子终究不是我看着长大,逢年过节都见不上一面,脾气秉性的,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
安白薇刚才进房间时,忽然记起曾经跟安晚云开玩笑,说如果一人生男孩儿一人生女孩儿,就给两个孩子定娃娃亲。
如今人已经去了这么多年,私心里,放到现在,她是不愿意的。
她不清楚夏凌跟夏成浪有没有说过这些,于是决定自已这边先把话说开。
毕竟有些姑娘就是天生对男男女女感情的事开窍晚,安依就是其中之一。
“以后家里多了个男孩子,一些男女有别的事情,你自已多注意。”
“你记得洗完澡别披个浴巾就到处冲,穿裙子坐在躺椅上腿可别大剌剌支着,还有……”
“知道了,妈。”安依眨了眨眼睛,被子下面的声音闷闷的。
“好好好,你明白就行,我不说了。”
“这几点我也会让你爸嘱咐夏成浪的,快睡吧。”
安白薇离开时带上了门,房间归于幽暗。
她默了默,起身来锁上,有些念头在心里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