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的惨叫在沼泽般的黑暗里拽住每个人的喉咙,听得人心惊肉跳。
“阿……”蒲友诗拿着刀怔怔地站在过道上,感受到阿爹那种失去理智的疯狂,吓得噤声。后脖那一刀是她醒来后趁人不备砍的,剩下的那几刀却是阿爹砍的。人明明已经死了,还在砍个不停。
“大人,他死透了。”直到有个匠人看不下去了,提醒道,“我们杀了两个金人,得想办法逃出去,不能待在这了,得快点走,钥匙就在你那。”
阿爹僵住,握着短刀喘气,过了一会,他朝蒲友诗看去,瞧见女儿惨白的脸,他阴沉的目光瞬间被哀痛填满,他走过去轻轻抱住她,声音颤抖,“囡囡,我的乖囡囡,囡囡……”
蒲友诗被他抱在怀中,感受到他身上的暖意,只觉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于是她只好埋头低低啜泣起来。女孩的哭声渐渐变大,由啜泣变成大哭,几乎要把肺哭出来。他想起之前她望着他那饱含期望的眼神,痛苦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然后他一把将她抱到肩膀上,就像她五岁时他们一起回故乡蜃龙村探望老奶奶,因为她的小脚丫跨不过雨后阡陌间的小水洼,他只好把她抱到了肩膀上坐着,那个时候她又兴奋又好奇,问他为何这样做,还很得意地学作院外运货的车夫说了句“驾!”他只是笑眯眯地告诉她:“因为阿爹今天喝了酒,有劲!”这一次将她抱起来,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他们清楚,她现在别说是走路,连方才站着都是强撑。
蒲友诗跟随她阿爹打开一扇扇铁门。被放出来的匠人全都聚集在过道上,小声讨论起来。独独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匠人不愿意出来,攥紧自己的钥匙缩在角落,将头埋在膝盖里,别人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会。阿爹叹了口气,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们无权干涉。”
当看到阿准的尸体时,蒲友诗的眼睛猛然睁大,眼里写满不可置信,喃喃道:“阿准怎么会……”
“钥匙是他抢来的,”一个匠人走上前来,黑棕色的眼眸映着阿准和那个被他捅死的金人,语调平淡、字正腔圆:“小姐,记住他炼器时精准熟练的手法,记住他跟你说过的话,记住他的眼睛。如此他便是死了,亦于你心中永生。”蒲友诗在心里道,我会的。
“小姐,你知道作院里大概有多少女直人留守吗?”那匠人又问。
“我不知道,”蒲友诗讷讷道,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他们大部分人聚集在炼器屋里,那铺了很多草席,躺着好多受伤的女直……金人,我每天都要给他们换洗马桶。”女直人是宋人对金人的蔑称,因受生于书香门第的阿娘教导,她不太敢用这种方式说话。
“你是说留在这里的女直人大多是伤患?”
蒲友诗赶紧点头如捣蒜。
“大人,我们还是有胜算的。”那匠人眼里燃起希望,大声喊道,“只要大人肯指挥,带我们逃出一条生路,属下愿意追随!”
随着他这一喊,牢中更多的匠人开始发出同样的应和。
“好。”良久,阿爹回应。
多年以后,蒲友诗还反复忆起他们一群人走出牢狱时,她回头看见铁门内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绝望的眼神和他诅咒似的话语。“不可能的,你们会死的,你们全都会死的。”
印证了他的话,所有匠人在金人的追杀之下四处逃窜最终无一幸免,成了潭州这座死城里新的尸骸。那一日,大雨倾盆而下,血水在青石街的缝隙里欢快流淌,城墙上的乌鸦拍打着潮湿的翅膀向屋檐下飞去,阿爹将她放到街边某家包子铺的门槛上,抬手想要抹掉她脸上的雨水,却发现把自己手上的血都抹到了她脸上,那种黏腻的触感比往后她多次碰到鲜血都来得惊心,他把短刀塞到她手上,用离别的语气对她说道:“听着囡囡,待会我出去引开那几个金人的时候,你就趁机跑到别的地方,记住不要往死胡同里跑,你跑到路边哪个大门敞开的民宅里躲起来,不要躲床底或者衣匣,这是他们最有可能搜寻的位置……”
“你若是躲过这一劫,就去明州鄞县蜃龙村找你的老奶奶……”
“无论你在这里经历过什么,阿爹都希望你长大了亦永葆心中净土。看清这世间的残酷但不要变得残酷。我们一路抗争,怕的不是死在无情的刀下,而是在刀下变得无情……”
泪水和着鲜血滑落,她不知道是阿爹指间的温度还是泪水灼烫了她的脸颊,她打了几个哭嗝,企图使自己冷静思考,可是当阿爹放开她跑出去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跟了过去,阿爹不得不停下来哄她,他走一步,她就跟一步,他走一步,她就跟一步,最后阿爹扇了她一巴掌,她才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阿爹的身影消失在金人追来的那个拐角。
她握紧短刀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她感觉到下体一阵酸痛,随着她不顾一切的奔跑而缓慢地流出鲜血。青石街上腐烂的市民尸体分明眼睛已经被蝇虫噬食,她跑过去时还是有种他们在凝视她的错觉。当惊雷落下,她几乎以为他们伸出形容枯槁的手抓住了她的脚。她的脚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短刀从她手上脱落,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叮”地一声掉在远处。
雨水将她的大脑淋得一阵昏沉,她看着远处的刀,动动手指想要去拿,恍惚中那雪亮的刀身变成明晃的烛光,摇摇曳曳地映照出整个房间,一个二十有五左右的青年拿着一把小刀在烛火上烧灼,她的妻室在桌边沏茶,一边莞尔看着他们。青年把小刀移开烛火,轻轻放到坐在椅子上的她手里,说道:“小姐,刀拿好,收起你的眼泪吧。不必听督头大人瞎说,乱世里不满十岁的小娘子拿刀不是不应该的事,你是个勇敢的好孩子。”她抽噎着问道:“真的吗阿准?”阿准用力地点头,“真的,俺不骗你。”
她嘴角缓缓上扬,伸出手欲抹掉脸上的泪水,却发现怎么都抹不完,她的心一惊,猛然回想起那根本不是泪水而是天上掉落的雨水。烛光也不是烛光,而是明亮的刀身。
与此同时,长街的尽头响起阵阵水溅落的脚步声,伴着一句温和的低叹:“一切有为法,本来无实体,因缘聚合,不是实有,但也不是没有。”
她睁大眼睛,望见远处慢慢走来两个牵着手的身影。一个全身笼罩在白色斗篷衣里的青年,和一个有着灰色齐肩长发的九岁男孩。男孩的脚踩到刀上,他顿了顿,低下头用空洞的眼睛看了一会那把短刀,才弯腰捡起来。青年对他的行为颇为讶异,放开他的手。他拿着刀走到她面前,俯身递到她眼前,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三个字:“你的刀。”
她怔怔看着男孩那没有焦距的眼瞳和说不出声音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接过刀。
青年走到男孩身边蹲下,看着他头发上要掉不掉的六角铜铃,叹了口气,伸手帮他把穿过铜铃的红色发带扎牢。奇异的是,在他的动作之下,那个铜铃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这才惊觉雨水一直没有落到他们身上。
思绪陷入一片混沌之前,她晕沉沉地想,是神明吗?
“怎么……长得这么像神乐?”
[第二章:空中楼阁(蒲友诗)]
“海面、江面、湖面、雪原、沙漠等等,甚至是透过蜡烛的光影,我们都有可能看到那个世界。”
“可是,我在沈先生的书上看到一段话,说那些空中楼阁不是什么神境,都是阳光搞出来骗人的,是假的。”
“没错,那都是假的,即使你在神山出现时,坐船到海上,你也永远找不到神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映出来的景象,到底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或许……是在人的心里”。蒲友诗迟疑地回答。
老松树的叶子飘飘荡荡落进沸着水的茶釜中,石案对面沐浴在树荫下的老人拿起木夹将松叶挑出来。蒲友诗配合地将茶末放入两人的茶盏中,安静地看着老人慢悠悠地在茶盏中注入釜中沸水调膏。
茶香渐生,苍白的水烟把老人的面容熏得模糊,耷拉的眼皮使她的眼睛常日眯成一条缝,看不清眼睛的颜色。
“一切有为法,本来无实体,因缘聚合,非实有,亦非无。”老人拿起茶筅,一边击拂一边注水,她的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声音回荡在参天古松下。
蒲友四年前听过这句话,是那个白衣青年在潭州街衢走来时对她说的。彼时刀光似烛,幻象顿生,她在一片混沌中看见了八岁时的某个场景。但这句话的含义,她至今似懂非懂。那个青年把她带到蜃龙村后便消失了,留下了那个灰发男孩,与她和老人同住。四年过去了,她早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可那个五感唯有触感的男孩,竟一如当年她见到的样子。这个村子,这里的人,处处透着诡异。
“喝茶吧。”思忖间,老人向她推了推茶盏。晚夏的风吹来,树叶沙沙响,水烟被吹散,露出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庞。老人已经一百多岁了,但身无病痛,还能自己炊火点茶。在她的脸上,蒲友诗无法捕捉到一丝与阿爹或者她相似的地方,因为她真的太老了,老到完全看不见她年轻时的风貌。她的年纪使她仿佛蜃龙村的标志,可她又与村中人往来甚少,独住村后一古松畔。连村长都不知道她究竟一百有几,从前阿爹也甚少说起她。
蒲友诗喝了口茶,惬意地望着头顶的松树。清风拂来一阵绿涛,仿若叵测的咒语。
“幻象不全是从人心里出来的。”对坐的老人低声说,在蒲友诗诧异的目光下,她放下茶筅,看向茶釜下的火簇,“你静心注视这火。”
蒲友诗困惑地把目光投向釜下火。碳炉上的红色火焰不断变换着形状,淡红色的光圈微微颤动,火舌反复吞吐着。辰光在这燃烧的碳火间悠悠流过,她揉揉眼睛,始终看不出任何东西,不由得狐疑地看了眼老人。
老人微抬下巴,说道:“小娘子要有耐心。”
她只好再看那火。
“汪汪汪!汪汪汪!”拴在院门处的老黄狗突然吠起来。
蒲友诗飞速朝院门看去,对老人道:“有客人来。”不用老人提醒,她就自告奋勇地起身去开门。
“是谁啊?”她拔开门后插销,满面笑意地拉开门,抬起头对上一双海蓝色的眼睛,顿时讶然,“恩人……”
青年身披白斗篷,唯有脸露在外面,轻笑道:“长高了不少。”那张俊秀不似凡人的脸骤然浮现笑容,仿佛从画中而来,惊羡人间,看得蒲友诗呆了呆,暗道怎么会有人长得这般好看,比阿爹还好看。
身旁老黄狗依旧叫个不停,用两只后蹄站起来好奇地去抓青年的斗篷衣。蒲友诗赶紧拉住拴狗绳,边说道:“恩人快去院里坐下吧,老奶奶正好在点茶呢。”
青年也不跟她多说话,点点头朝松树下走去。
蒲友诗把狗制住后,想起石案上只有两个茶盏,又颠颠跑去屋内灶台再拿一个。回来后恰见树下两人正在谈话,气氛凝重,丝毫没有见故人的温情。
“……我不明白你做这些有何意义,这四年我和他相处,他早已不是当年神石山上那个乖巧安静的孩子了,他就算以完善之躯回去,也不会再为我族做任何事情。”老人用木勺往茶釜里添水,往常慈祥的眉目间竟多了几分冷漠,“这次我也救不了你。”
青年瞧见蒲友诗走过来,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