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小宇，你居然从来不吃苦瓜？”
“对啊，不吃。那个苦味我是真受不了。每个人不都有自已禁忌的食物嘛，这有啥奇怪的？”
“哈哈……也是。不过我记得我姨父说过，不吃苦瓜的都是小孩子，等长大了就都要吃了。”
“这都是些啥理论？成为大人还有这种奇怪的标准？那你现在满三十岁了，你算是大人了吗？”
鎏光码头的中心区地段偏僻，离主干道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
徐朗想要送我出去打车，我们并肩前行，有一茬没一搭地闲聊着。
不知是因为夜路难行，还是酒劲未消，我们两人似乎都刻意放慢了脚步。我趁着一点夜色瞧了瞧徐朗的侧脸，他的脸色已恢复如常，不像我还残留些许红晕。都说酒量好的人不易脸红，是因为身体能很快将酒热发散出去，而像我这样喝一点酒就上脸的，反而是酒精在体内淤积，难以排解。
“这……你倒真是问了我一个严肃的问题呢。”一阵夜风袭来，将徐朗额前几缕刘海吹得有些凌乱。只见他抬首望向夜空，语气和缓而凝重，若有所思地说道：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总是叮嘱我要早些懂事、早些成熟。我努力学习、认真工作，一直以来都没怎么让父母亲人操过心。不谦虚地说，也因为自已取得的一点成绩，难免骄傲和得意。”
“我从二十多岁起就彻底离开了家里独自生活。虽然没有远离父母，没有离开广海，但我一直自认为足够成熟了，能够对自已的人生负责了，我早已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了……但有时候，我又会觉得很沮丧，觉得自已其实远没有那么优秀。我的人生能如此顺遂地走到今天，无非是我的父母尽他们最大的努力为我托了底，让我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工作和生活罢了……”
徐朗同我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认真，也越来越沉重。认识他这么些年，我几乎没有见过他流露出如此消沉的一面。在我的眼中，他一直都是情绪稳定、云淡风轻的。
我渐渐忘了他其实与我同龄，他与我一样背负着家人莫须有的期待，他也会陷入自我怀疑。
无论我们是哪一种人，生活将会加诸于我们身上的困难和考验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人而异。
“……在公司里也是一样。”徐朗口中喃喃，继续对我说道，“日子久了，赞美听多了，好像就会恍惚陷入一种错觉，觉得自已很厉害无所不能。我偶尔也会想，要是有一天我不在这里工作了，甚至是公司不再需要我了，那我的价值又在哪里？坐在这个位置上，身边的人每天都极尽恭维之词，个个都说离开我就转不动，可这是真的吗？我这个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其实……”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我瞧着徐朗再次抬头看了看夜色。
“其实这个世界离开了谁都能转，没有哪个人是无可替代的。我或许并没那么重要……”
看见徐朗这一副稍显颓废的模样，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宽慰他。
内心里有些责怪自已，大好的日子不多说些好话，反倒惹得他伤心难过起来。
在这一刻的徐朗身上，我似乎透过多年的时光回望到了曾经的自已：脆弱、伤感、讨好型人格、总觉得自已不够好、总害怕自已辜负了身边人的期待……然而这一切，终究无甚意义。
不能做到逻辑自洽的人，就会永远陷在自我否定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我花了近三十年的时间想通这个道理，才终于决定不再自我内耗。我不能，徐朗更不能。
“徐朗！别再说这些丧气话了，这可一点儿都不像你。”我走到徐朗身旁，用力拍拍他的肩头笑着说道，“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可不是从别人嘴里体现出来的，而是你自已给予你自已的。你瞧我，跟你一样在公司里这么多年，背后说我坏话的人多了去了，我听到就当风吹过，毫不在意。”
我的个子只比徐朗矮半个头，伸出手臂能够很自然地搭着他的肩膀，轻推着他往前走。
“那些说我脾气不好的，说我狐假虎威仗着雷总的威势给人脸色看的，说我做项目喜欢挣表现邀功领赏的。还有那些在背后蛐蛐我，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结婚，肯定是不正常有问题的……我要是成天活在别人的嘴里，必须满足别人的期望才能实现自我，那这辈子还活个头！”
“只有我自已最清楚，曾经的我是个什么怂样，又经历了多少事情才变成了如今的我。只要我一直秉持本心，知道自已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他们说再多的闲话都是废话，影响不了我分毫。”
“你也是一样，徐朗。”
我似乎见不得徐朗这一副消极而陌生的模样，只想赶快说些什么让他振作起来。
“你的工作能力和为人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即使你认为，你的生长环境都是父母为你出了力，但是后天自已的努力是实打实的，得到的成果也是属于你自已的，这无论谁也否认不了。”
“当然了，谁都不是不可代替的，这个我认同。可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就轻易否定自已的价值。”
这一刻的我酒壮怂人胆，或者说酒意只是一个借口。
我大胆走向前，与徐朗靠得很近。
“至少……至少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在我眼里，你就是非常优秀的。”
模棱两可的话语就这么宣之于口，以我当下能够做到的程度，我也算无所顾忌了。
徐朗转过头看着我的表情有些讶异，不过我相信他暂时不会往歪处想。只是在平日里，终究是我崇拜他、倾听他的时候多一些，现下却一股脑儿说出这么多铿锵有力的话，他应是有些意外吧。
只见他一扫阴霾脸色，反手伸出长臂来搂住了我的肩膀，险些把我搂进他的怀里。
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虽然我俩的体型都偏瘦，但他的力道真的比我大上许多。
“说得对！小宇，谢谢你。”徐朗似乎恢复了些精神，搂着我一起加快步伐向前走着。
“没想到啊，你还挺会安慰人的。认识你这么久，我突然觉得你比我更像一个大人。”
“那可不嘛……别小瞧了我。”
我偷偷享受着徐朗手臂传来的温度，尽力克制住有些加速的心跳。
“我本来就比你大三个月啊，以前叫你哥是抬举你，以后该你叫我哥才对……”
“哈哈哈，我长得比你显老，叫不出来。”徐朗放声大笑着，又用力捏了捏我的肩头。
“不过小宇，你刚才的话对我也很重要。在公司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
我们两人几乎快要小跑起来。离主干道最后的一段路，忽然之间变得无比短暂。
鎏光码头的午夜之光，终于陷入了一片沉眠之中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