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再次下起雨,噼里啪啦的声音砸在芭蕉叶上,像听了一场琵琶曲。
楚清影在半梦半醒间,再次看到了父亲,那日也是同样的大雨。
剑山关的雨,同那辽阔到没有边际的蓝和一望无垠的土地一样,都带着深入骨髓的豪迈。
她不知雨是从什么时候下的,也不知它要下多久。
她只记得父亲被雨水模糊的脸,还有那句,“快回去吧,阿沅,待为父赶走贼寇,就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浑厚,震得她眼泪从眼眶滑落。
不过好在下着雨,他不会看见的,她如是想着。
下一刻,竟发现自已站在遍野的尸骸中间,帅旗高高插着,殷红的颜色早已染成乌黑,铺天盖地的烽烟,遮住了金乌。
她看见父亲紧攥着那杆旗,头颅低低的垂着,他的脊背不再挺直,双膝重重的跪在地上。
太静了!
她想说话,可喉咙仿佛被堵塞,四肢也被禁锢,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看见无数的将士倒在那片原野上,她听见鲜血流淌的声音。
“父亲~”
她终于喊出来,双眼蓦地睁开 。
“父亲~”
楚清影口中重复着这两个字,双眼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帐幔,不知过了几息,神思慢慢回笼,低低的哭泣声响起。
有道是,“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她再没睡着,直至天光大亮。
朝霞暗淡,夹杂着阴云,很快被淹没。
楚清影不再留意太子的动静,每日跟着南舟救治那些在洪水中受伤的灾民。
他们有的伤了胳膊,有的伤了腿,还有的脑袋被砸出血洞来。
楚清影面不改色,熟练的给他们清洗伤处,撒上药粉,然后再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好。
她仍旧戴着面纱,露出一双沉静的眼,那些痛苦嚎叫的人,见到她不自觉安定下来。
这一处地方,是官府设置的救治堂。
所用的一应药材,都是官府提供的。
南舟见到她后,只是沉默了一瞬,什么也没说,倒是安排了不少的活给她。
她每日早早起来,要晾晒药材,还要跟着他救治病人,间或还得去熬药。
南舟将她当成药童,压迫的毫无心理负担,什么事都指派给她。
楚清影不满地朝他背影撇嘴,在他看过来时,又乖乖地干活。
渐渐地,她也没有功夫去想那些纷繁复杂的心绪,每日就这样忙碌着。
忘记了过去七八日,还是十几日,救治的病人渐渐少了。
楚清影也得了功夫,四处去看看。
她这才或多或少从百姓的口中,听到了太子的音信。
居然都是赞扬的话,夸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夸他惩治了贪官,以及感谢他送来的粮食等等。
她也听到了刺史府的一些消息。
叶荣说:“那夜宴席上流出来一幅画轴,太子大怒,要处置了他们,刺史府的人跪了一地。”
“谢归远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来找主子的。”
“而后有自称是刘刺史妻女的人前来告状,说她夫君死得惨,并奉上了一本账册。”
“那上面记录的,都是刺史府几人贪赃枉法的证据,太子当即召了户部的人,连夜清算岳州府这些年的账册,的确发现了不少问题。”
说到这儿,叶荣不禁感慨,“太子雷霆手段,分明是有备而来,早已将岳州府的情况,摸得通透。”
至今想起来,他仍旧心悸,太子恩威并施,杀伐果决,不枉杀一人,也不错放一人。
“刺史府大半的官员,都被押送京都受审,太子暂领政务,直待朝廷派遣新的职官。”
楚清影手间拈着一枝花,看着周围的百姓笑意盈盈,或在修缮房屋,或在清理街道, 总之,再不见初遇的满脸苦楚。
她心下安慰许多,直道是自已狭隘了,太子早有成算。
二人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河堤上。
不少的农夫,正在修筑堤坝。
楚清影一眼看见正带着人巡视河道的太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人。
闻子规。
“他怎么在这儿?”
楚清影皱眉,随后又明白过来,太子亲临,恐怕附近县城的人都要赶来禀报公务。
她没有凑上去的意思,转身离开。
只是太子身边,自有机灵的人,早早看到了楚清影,笑着说道:“那不是殿下身边的婢女吗,莫不是来找殿下的?”
萧辞眼眸微转,直直看去,却只见到一个清瘦的背影。
似风中拂柳,又似雨中娇花。
他未开口,有人已经接话道:“哎,殿下,她怎么走了?”
阿沅?
闻子规看着背影有些熟悉,又听到他们讲是太子的婢女,一时不敢确认。
正思忖间,他认出了旁边的叶荣,这才确定真的是阿沅。
闻子规不知她为何在这里,但一颗心却忽然变得迫切起来,想立马站在她面前。
只奈何公务在身,一时没法离去。
萧辞见她对自已避之不及,那日的羞恼又一次涌上心头。
“我和子规,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一起度过了几千个日夜,十几年的时光。”
这几句话就像魔咒一样,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浮现在脑海。
扰得他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心尖出来一阵刺痛,萧辞负在身后的手骤然捏紧。
他没有错过人群中,伸着脖子张望的闻子规。
“去岁长沙郡税收如何,比起往年是增还是减?”
他冷不防开口,话题却从治理河务转到了长沙郡。
藏在人群后的长沙县令,冒着冷汗上前,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清楚。
萧辞蹙眉,开始不耐起来,“没人知道吗?”
这是要换人的意思。
县令赶忙侧身,招手让闻子规上前。
他正神游,没料到太子会问话。
经县令一番提醒,稍作思索后答道:“回殿下,去岁长沙郡税收不比往年,因大旱,田地减粮,人丁死亡较之往年有所升高,田租户税……”
闻子规答至一半,就见太子的目光越过他,朝远处看去,明显心不在焉。
他暗自咬牙,还是将剩下的说完。
他以为太子并没有认真听,然而话音刚落,漏掉的几处就被随口指出来。
闻子规又惊讶又折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随后,太子又问起户籍之事。
他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一字一句答得仔细。
待他说完,太子再次指出,关于户籍的数量和户部审查在册的不同,出现了偏差。
实际户籍之数,竟比户部计量的要少很多。
户部的人大气不敢喘,实在没料到,不过是一座县邑,太子竟掌握得这样清楚,不由提着心上前,坚称他们计的数没有问题。
闻子规一听,立刻也道:“县衙的审查不会失误。”
两方人争执不下,萧辞耐心耗尽。
指派谢归远监督,让户部和长沙郡的人一起重新计量。
见太子没有责罚的意思,几人立刻领命告辞,生怕走得慢了,惩罚会追上来。
谢归远苦笑,知道殿下怕是对他不满了,也不敢再说其他的话,跟着一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