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几日的天气,终于变得闷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暑气,尽数倾泻而下。
楚清影信步从楼上下来,仍旧戴着帷帽,将容颜敛去,手中握着把六角团扇,其上绣着对彩羽喜鹊,藏在盛开的白梅中间。
她神情恹恹走到柜台,一下一下摇着扇子,“掌柜的,结账。”
柜台后窜出个黑黢黢的脑袋来,看着她谄笑道:“哎哟,夫人,您要走啦?”
“是啊,找不到月华锦,只好回家想想别的办法了。”
说着她忽然愤愤不平,“老娘要再不回去,夫君真的要休了我啦。”
掌柜的接过她给的银两,笑着宽慰,“夫人,你长得如此好看,你那夫君是个没眼光的,不如就此同他和离算了。”
楚清影挑眉,她戴着帷帽,还能看出她长得好不好看?
“掌柜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没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这人好没脸皮。”
“你……”
那掌柜的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见堂内的人都朝他看过来,顿时涨红了脸,
“我好心劝你,竟遭你这样污蔑,你这妇人好不讲理。”
“你敢说我不讲理,我看你这营生是不想做了。”
楚清影用手指着他,做足了一个泼辣不讲理的妇人,眼睛却紧盯着他不放。
见他仍旧隐忍,于是一狠心将柜台上的东西,都朝他扔过去。
什么迎客猫,笔架,砚台,全都没有放过。
眼瞅着那掌柜眼中闪过狠厉, 又很快消失不见,须臾低头对她赔礼道:“这位夫人,小的知错,小的知错,您大人有大量,别同小的一般见识。”
“哎哟,夫人,我的头被你砸破了。”
楚清影见自已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他却依旧能忍得住不动手,心中也佩服他是个人才。
知道再试不出什么,于是顺势拍拍手,蛮横道:“算你识相,我们走。”
萧辞看出她的失落,低声安慰了一句,“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三人走出客栈后,南舟笑着调侃,“阿沅,为兄竟不知你有这等才能。”
楚清影脸颊微热,不由得去看太子,见他唇角也噙着笑意,顿觉羞恼。
好在还戴着帷帽,尚能遮掩一二她的神情。
萧辞眉目温和,转了话题,“我们尽快出城。”
这几日该查探的事情,都查探的差不多了。
谢归远传信,他们今夜就能到距离岳州最近的驿站,明日可直接进城,他必须赶回去。
南舟并未真的跟他们离开,只是绕了一圈,又回到城中,这些天他正在替那些灾民诊病,不好动辄消失。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闷热潮湿的空气,也有了一丝凉意,嘚嘚的马蹄声,疾驰进黑夜里。
收到太子即将回来的消息,谢归远便一直留意着。
这些天可把他愁坏了,一会儿害怕太子不再露了馅,一会儿又担心他会不会遇到危险,这么多天愣是没有睡个好觉。
直到见到屋子内的真人,他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的祖宗哟,你可算是回来了。”
再不回来,东宫和户部的那几位郎官,都快将他吃了。
“孤无事,不必挂怀。”
萧辞留下一句,自去梳洗一番,又换了身衣裳,将案几上堆积的折子看完。
这才吩咐道:“去传话,在堂内议事。”
随行的官员正因几日没见到太子议论纷纷,就看到玄青迈步进来,“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召诸位堂内议事。”
等他们跨进门来时,就见太子已经端坐在首位品着茶,看起来很是悠闲,旁边的案几上还放着几本折子。
不等众人行礼,萧辞就开口,“不必多礼,入座便可。”
然而不等他们坐稳,太子就将这些日子他们上表的折子一一驳斥回来。
这些折子全都是关乎洪灾的,要么说提出策略的是空中楼阁,要么说不为百姓生计着想,更有甚至还被怀疑,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
他话说完,堂内已经跪了一地,请罪的声音此起彼伏。
萧辞没有叫起,端起茶盏浅饮一口,见他们都面露忐忑,这才冷声道:“本宫不管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有什么谋算,但既然来救灾,就做好该做的事,朝廷不养闲人。”
“当然,”他话锋一转,又给了颗甜枣,“若做得好,本宫不会吝啬,向陛下请功。”
这些年,太子并没有单独领过这样大的差事,许多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抱着怀疑试探的态度。
没想到今日,让他们开了眼。
“臣等知罪,请殿下恕罪。”
“起来吧。”
萧辞本也没打算今日做些什么,不过是借机敲打敲打。
随后,关于洪灾的相关事宜,众人又进行了更加详细的商议。
从受灾百姓的安置,到疫病的防范,还有加固堤坝,治理洪水,以及百姓房屋的修缮等。
每一项,萧辞都亲自过问。
直至做好了万全的策略,他才放下心来。
这些人中,有的是以前同太子打过交道,有的是初次共事。
但无论是哪种,俱都冷汗津津。
更有甚者,从里到外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浸透。
谢归远打眼一扫,就看到好几位用袖子擦汗的大臣。
案几上的茶,换了一道又一道,可几乎没有人喝。
谁也不敢当众说一句,要去出恭的话。
都拿着笔,一边思索一边写着什么。
生怕太子过问到自已,什么也说不出来,被认为才能平平,那仕途可就到头了。
想到这儿,他也不禁认真起来,虽说他和太子有情分在,但人不能凭情分立足。
从鸟雀争鸣到四下里寂静无声,这场议事才算结束。
楚清影住在二楼拐角处,正昏昏欲睡间,听到一阵叹气声。
她睁开眼看了看幔帐,睡意渐渐消散,于是披衣起身,将靠近走廊的窗户推开些许。
这才看见平日里神气活现的朝中大臣,此刻就像被传说中的妖精抽干了精气一样,各个汗流浃背,颓靡不堪。
她有些好奇,殿下说了什么,竟将人折磨成这副样子。
正暗自思索着,就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已身上。
抬眸望去,竟是从堂内出来的太子。
许是刚刚议事完的缘故,他的眉眼间还带着锋利,像是数九寒天的冰剑,自带寒意。
楚清影盯着他,忽然就觉出几分不同来。
岳州城的那几日,不知是他刻意收敛,还是有意包容,总之他身上关于太子的一切,好似被淡化了,让她觉得更像是友人结伴同行。
而此时,他静静站在那里,一切都未变,只是换了身衣裳,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无比清楚他是太子,是大周的储君,而不是他们结伴同行的友人。
不知怎的,她心头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楚清影垂眸敛目,朝着不远处的人轻轻施礼,而后关上窗,和衣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