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让男孩慌了神,扔下白幡就往家里冲,宁家兄妹紧随其后。
院门敞开着,隔壁刘婶正把一个病骨支离的妇人从地上搀扶起来,见到男孩冲回来,她连忙大声招呼:“大为快来啊!快来看看你娘啊!”
郑大为一步并作两步冲回院里,几个踉跄跌跪在妇人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她形同枯木的双手。
隔着有些距离,宁平安就感觉整个院子被阴气笼罩,走近后,这股气息更强烈。
似乎……还夹杂着强烈的不甘。
妇人面色如灰,眼神已经失了焦,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一直念叨着什么。
刘婶不用凑近都知道,郑氏这是念叨着自已那个下落不明的大儿子,连忙宽慰道:“你别惦记!大有肯定在哪里活得好好的!”
“他许是迷了路,但肯定还活着呢!”
郑氏病得糊涂,听见儿子的名字,眼神里注入了一丝力气:“大有,大有没了啊……大有说他要回来……来带我走……”
“让我跟大有走……”
郑大为哑着嗓子,泪水止不住:“娘……你别走……”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哎……”闻讯赶来的郑老村长站在后面叹气。宁元铎上前自报家门问了好,顺便打探起情况。听闻是东临城护国将军之子,郑老村长倒也不见外。
原来,这郑氏早年丧夫,只留她和两个幼子,因模样美丽,又贤惠勤劳,陆续都有说亲的。她担心后爹对孩子们不好,坚决不改嫁,一个女人把自已当男人使,耕田、种地,得空还给城里有钱人家浆洗衣裳,就这样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赚钱,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拉扯大。
小儿子郑大为脑子聪明,跟着村里私塾先生学识字;
大儿子郑大有憨厚朴实,身强体壮,长到十七八岁就进城找了个轿夫的活计,挣的力钱全交给娘,自已从不乱花。
原本日子见天好起来,去年,郑大有听工友说,西突和东临边境上有些做生意的活路,一来一回赚的钱抵得上当轿夫一年,便决定去碰碰运气。
郑氏本不想他去,就在附近挣个安稳钱就行。但大有心里惦念着要挣钱给娘和弟弟过好日子,留下一个字条就偷偷走了。
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杳无音讯。
郑氏只当儿子在做生意,虽然无奈也没多想。谁知半年前,村里人无意碰见郑大有的轿夫工友,那人说当日共有六七人一同出发去西突,结果无一人报信回来。
郑氏这就笃定大有已经没了。
从此就垮了。
整个人像一具行尸走肉,眼睛也快哭瞎。
上月初五,郑老村长安排人把她抬到神医贺启全府上看过,当日贺老太医又让抬回来。
早年过度劳累,透支太多,如今万念俱灰,邪病入侵已久,日子就这几天了。即使用药吊着残命,也是活受罪。
宁平安叹了口气,要是还有一线希望,贺启全也不会不救。
隔壁刘家婶子不想认命。刘婶是外乡嫁过来的,早年家里那个刻薄婆母还在时,她每回挨了打受了气,都是郑氏护着她,帮着她,还同她一起与恶婆母对骂。
女人间的这份情谊她一直记着。既然大夫救不了,就找老天!
前几天,刘婶托人找了个道士来看,道士说郑氏是失了魂,在家中一通作法,末了交给郑大为一支白幡,让他每晚沿着周围的大路转圈,看能不能把郑氏的魂召回来。
谁知今晚郑大为出门不久,久卧病榻的郑氏突然惊坐而起,踉踉跄跄走到院子里,嘴里还一直呜咽着。
“大有啊,你回来啦?娘知道,娘知道你快回来啦……”
刘婶听见动静过来时,郑氏已跌坐在地。
此刻,郑氏被扶到了床边坐着,她神色涣散,胸口的起伏已经很微弱,嘴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众人都知道,这是时候到了。
可她偏偏不肯咽气,撑着病痛侵蚀的躯体,等待着,期待着。
旁边的郑大为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从胸前掏出一个用帕子层层包裹的饼,掰碎了往郑氏嘴里放。
“娘,你尝尝这个肉饼……”
“可香可好吃啦!你快尝尝……”
宁平安看了眼,是自已刚才给他的饼。他只咬了一小口就收起来了,原来是想带回来给郑氏。
“孩呀,你娘咽不下……哎!”刘婶红了眼眶,不忍说下去。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
宁平安上前握住郑氏的手。
她原本只有隐约的感觉,但在握住郑氏的那一刹那,她确定了答案。
“村长伯伯,你们这有快马吗?”
“有的有的。”村长急忙安排人去牵马。
宁家兄妹骑马出了村。
“村长,他们不会把咱们的马拐跑了吧?”
许久后,有人小声嘀咕。
村长瞪他一眼:“那是护国将军家的小将军和二小姐!”
人家还会稀罕你乡野村庄一匹马?
更何况,那个小姑娘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靠得住。
郑大为一直守在郑氏身边,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舍不得娘离他而去,更舍不得娘如此痛苦地活着。
当年爹死之后,年幼的他就时常听见娘半夜的啜泣。后来自已和哥哥长大了,娘不会偷偷哭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没想到,哥哥一去不返,娘哭得比之前更频繁了。
不知过了多久,郑氏忽地睁开了眼,直直坐起身,侧耳倾听着什么。
“我的儿,我的儿回来了!”大为来不及扶住,郑氏自已倏地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往外走。
郑老村长听见马蹄声,也带人往村口迎去。
声音越来越近,宁家兄妹回来了。
小女孩被大哥护在身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
两人下马后径直朝郑家院子走去,郑氏已经站在院门口,此刻她精神尚好,甚至没有要大为搀扶。
若不是身形太瘦弱,几乎看不出是病入膏肓的人。
宁平安双手把包裹递给她,还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郑氏颤抖着接过,缓缓盘腿坐到地上,把包裹稳稳放在怀里,像抱着熟睡的婴儿。
她屏住呼吸,一层一层揭开包裹上的棉布,动作轻轻地,柔柔的,好似生怕惊扰了婴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