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先生,你是个狠人。”宁平安竖起了大拇指。
贺启全也不谦虚:“过奖,过奖!”
“对了,老夫也有一件好奇之事……”
“今晨我已破例要为你们优先看诊,为何要拒绝?”贺启全对自已的抢手程度十分了解,多少人绞尽脑汁,就为了能在末位加个号,这俩兄妹倒是挺特别。
“这个嘛……”宁平安摆弄着桌案上的一支号签,正是今日最后发放的四十号。
“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明知道我们是护国将军的子女,也没有一开始就优待?”
贺启全默然,自已确实是在得知他们为那病童母子俩仗义执言之后才另眼相看,决定破例加号的。
宁平安不待他回答:“因为你根本不在意病人官职大小,富贵与否。”
“拿到号签的人里面,也只有病情紧急,稍有延误就可能危及生命的那种,你才会优先看诊。”
“制定如此繁琐的规则,却愿意为了真正需要的人打破。”
“被人诟病性情古怪也毫不在意。”
贺启全颤抖着嘴唇,心中好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宁平安潇洒一抬手,一副“你不用说,但我都懂”的姿态。
“在宫里谨小慎微大半辈子,每天十二时辰待命,没有一刻松懈。”
“好不容易熬到告老还乡,原打算闲云野鹤、安享晚年,没想到机缘巧合下名声大噪,成为王公贵族争相邀约的‘神医’,个个都想来讨要些宫中秘方,人人都想沾沾前朝太医的光。”
“一次主动换来无数次被动。”
“你不胜其烦,干脆狠下心来闭门谢客,打算万事皆休。”
“却见不得寻常百姓被疾病折磨,见不得他们背后的千万家庭被病患拖垮。”
“万事皆休,架不住刻在你骨子里的四个字——”
“医者仁心。”
宁平安掷地有声。
贺启全嘴里也喃喃出这四个字。
宁元铎听呆了,他甚至想要起身鼓掌。
为妹妹,为贺启全。
贺启全眼角噙泪,年近七旬的老人在一个八岁孩童面前找到了知音的感觉。
老夫此身从此分明了!
他好想拉着宁平安的手转圈圈!
最后只得把万千情绪浓缩到一个深深的拱手礼上。
拿着药童照方抓来的药,宁家兄妹离开了贺宅。
回城的马车上,宁元铎一直若有所思。
“安儿,你变了,变得成熟了。”
宁平安挠头,她也不知道刚才为何会说出那些话,自已好像不知不觉间与贺启全感同身受。
小女孩腰间的锦囊里,璞石又长出一道新的裂缝,尊华君的“共鸣”已悄悄开启。
“哥哥,你平日不饮酒,对吧?”
“唯一一次喝酒,就是在……”
“大婚当日。”兄妹俩异口同声。
军中皆知宁元铎滴酒不沾,将士们也从不敢劝,婚宴当天都没有强灌。
但合卺酒不一样,一辈子可能就喝这一次,宁元铎是主动破了例。
当日他被簇拥进洞房,两杯酒早已备在桌案上。
不知是因为新婚,还是因为破例,宁元铎和余曼文交杯喝下合卺酒时很是紧张,囫囵咽下,只觉喉头热辣。余曼文也像是被辣酒呛到,眼角渗泪。
现在想来,那杯酒像是一个机关。
机关未解,满盘皆输;机关解开,推翻重来。
只是,谁布下了这个机关呢?
兄妹俩心中各有思忖,一时沉默不语。
“哐当!”马车一个颠簸,兄妹二人从坐垫上飞起三寸高。
整个车厢迅速向左侧垮塌,宁元铎伸手护住宁平安,才没把她从窗口掉落出去。在地上摩擦出三四丈远后,马车停了下来。
“诶诶马!马跑了诶!”
赶马小厮撕心裂肺的呼喊,也唤不回受惊后飞奔而去的两匹马。
挣脱了束缚,跑得就是快啊!
“怎么了?”
宁元铎翻出车厢,又小心把妹妹抱了出来。
往后三四丈远,车轮的残骸撒的一路都是。
“一定是昨天连夜赶路,车轮受损了。”
“刚才碾过一块尖石,直接散架了!”
此时已过酉时,天色渐晚,离最近的驿站也有数十里。
他们从贺宅出来的晚,回城的大部队早走了,路上清净得很。
宁元铎倒也不急,这条大路直通东临,那两匹都是府上养了十年之久的老马,只要顺利回城,定能找到回府的路。这样家里定会派人来寻。
当务之急是如何度过今晚。
宁元铎检查了车厢内,出发时带的吃食和常用物件都在。贺宅买回的药也在。
宁元铎和小厮拿出火折子,又去路边树林捡了些柴火,张罗着生了一堆篝火。
又把家中带来的肉饼拿出几个,在火堆旁烤热了给宁平安充饥。
远远的,一抹白色出现在三人视线内。
那抹白色越来越近,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约八九岁的男孩,扛着约莫他身高两倍长的竹竿,竹竿的下端被他紧贴前胸抱着,顶端垂下一副长长的白幡,正随风飘曳。
“那是……招魂幡?”小厮眯眼看仔细后,晦气地啐了一口。
宁平安并不觉得招魂幡晦气,只是好奇男孩为何独自扛幡夜行。
男孩经过三人身边,没有多看,也不停留。
烤肉饼的香气钻到了他的鼻子里,男孩脚步犹豫地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燃烧的火堆,又迈腿要走。
“你要吃吗?”
宁平安举起一个肉饼,递向男孩的方向。
“小姐,你干嘛给他呀?”小厮小声嘀咕。起码要在这困一晚上,食物可不能随便给陌生人。
男孩舔舔干燥的嘴唇,没有答话。
宁平安追上去,把肉饼递到了他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宁平安觉得这个男孩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她很踏实。
宁元铎友好地向男孩招招手:“过来烤烤火吧,凉气下来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风吹过,一阵比一阵凉。
男孩打了个哆嗦,犹豫了一下,把怀里抱着的竹竿竖直靠在一棵大树旁,跟着宁平安来到了火堆前。
但他还是不肯接宁平安手里的饼。
“不白给你。”宁平安想给的饼一定要给出去:“我们有事问你呢!”
“附近有什么村庄吗?我们马车坏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哦……这样啊……”男孩放下戒备:“我家就在树林后面的郑家村。”
“给!”宁平安把饼又往前凑了凑,男孩这才小心地接过,捧在手里看了半天,珍惜地咬了一小口,一点一点咀嚼着。
“是肉饼?”他眼里泛起了惊喜的光。
小厮嫌弃他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是肉饼,没吃过吧!我家主子心好,你赶紧多吃几个!”
宁平安白了小厮一眼。
“那你方便让我们去你家歇歇脚吗?”
“倒也方便……只是……”男孩看了眼树旁的白幡:“我娘生病了,你们不要惊扰着她。”
“那是自然!”
宁平安安排小厮守在原地,明面上的理由是怕宁府找来看不见人。实则是她看不惯他狐假虎威的样子。
自已也是出生穷苦人家,只因为在将军府寻了份稳定差事,就觉得自已高人一等。这样的人,她看着烦心。
男孩带着宁家兄妹穿过树林,刚走到村口,就听见自家方向传来哭喊:“郑家嫂子,你可别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