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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岳启对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坦诚到让人觉得不真实。
因为他承认了犯罪事实,所以彭林把他带回了岳城进行进一步的审问调查。
木棺里的女性死者就是收养林岳启那对夫妇的女儿Lisa,是个漂亮的混血儿,今年刚满十七岁,也就是说她被林岳启带回国的那一年才不到两岁,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都来源于林岳启。
Lisa被林岳启带到岳城之后,一直生活在被警方找到的那个暗道里,她没有见过除了林岳启之外的任何人,在特殊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也和她看到的林岳启一样,都是扭曲且变形的,在她的认知里,“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林岳启对她的感情早就变态扭曲了,更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亲生兄妹,所以也从来没有让她用“哥哥”这个词称呼过自己。
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十五年,直到有一次Lisa在林岳启出门购买食物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地下庄园的开关,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林氏陵园的地下庄园,在被Lisa发现之前已经荒废了很多年,最早的时候这是林氏先祖存放大量金银珠宝的地方,也是为了在当年不定时就会遭遇战乱的特殊年代里,保全全族的特殊逃离通道,后来不知道在哪一年,被第几任守墓人重新修整了一遍,还用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材质把江水和整个地下庄园隔开来。
Lisa在里面发现了大量珠宝,同时也发现了玻璃里真正的自己,并不是“镜子”里看到的那样。
那是Lisa第一次和林岳启爆发争吵,但Lisa毕竟被和外界隔绝了这么多年,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不过从那以后两个人之间总像隔了层什么似的,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后来有一天,林岳启出门去办事,要出去一段时间,Lisa百无聊赖,每天在地下庄园里闲逛,遇见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误闯进来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说他叫赵家瑞,还说他当年如果能够有个女儿,现在也差不多是她这么大了,他像个父亲一样教给Lisa正确的三观,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让她一定要想办法出去看看。
Lisa对赵家瑞嘴里形容的那个“外面的世界”非常好奇,可她根本不知道联通外面的开关在哪里,她和赵家瑞每天都在各种寻找,可没等他们找到开关,林岳启在这时候突然回来了。
赵家瑞被绑起来,很快就消失了,Lisa不停找林岳启哭闹,可不管她怎么闹,林岳启都坚持不肯放人,两个人的关系陷入空前紧张的状态。
十七岁,在普通环境下成长的少女也正是叛逆的年纪,更何况Lisa的整个世界观都在这时候遭到颠覆,她整个人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绝食,不肯喝水,拒绝沟通,这是林岳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让他手足无措。
林岳启小时候就遭逢剧变,心理上的创伤比较大,好不容易被养父母精心照料,开始在诗歌的海洋里找到自我和解的方法,开始接受残缺的自己,渐渐好转之后开始进入学校学习,又因为周围同学对他外貌的指点产生新的阴影,这个阴影在养父母车祸去世之后达到了新的高度——周围的人开始说这个中国人是灾星了。
这么多的声音里,林岳启没有时间被击垮,他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妹妹Lisa需要照顾,在这个陌生又对他满怀恶意的地方,他根本待不下去,所以第一时间选择带着Lisa回了国。
Lisa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都是在林岳启的熏陶下形成的,林岳启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自卑导致了他极度恐惧Lisa会嫌弃他,所以才会制造出让人变得扭曲的镜子,所以才会把Lisa圈禁在他们林氏祖坟下这么多年。
可当一直以来被强制性闭目塞听的Lisa一旦得知真相,带来的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她不肯吃东西,他就嚼碎了硬喂下去,她不肯喝水,他就捏住下巴强行灌进去,Lisa早已被他养残,她的思想被赵家瑞重新开启了,生存技能却跟不上,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这样无声的抗拒下日渐消瘦。
“她被那个男人洗了脑,每天都跟我说什么‘不自由、毋宁死’的鬼话,”林岳启轻笑一声,“自由是那么好追求的吗?那个男人自己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去带坏我的Lisa?”
“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杀了她?”图楠觉得这个人真的是疯得无可救药了。
“肉体活着的人真的算是活着吗?”林岳启微微昂起头,闭上眼,舒展了眉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副自我沉浸式的享受表情,“肉体死了的人又算是真的死了吗?Lisa永远在我心里,我们从来不曾分开。”
图楠被他恶心到了,嫌弃地说:“我要被你恶心吐了,可跟你被毁了的肉体没有关系。”
小唐知道他变态,可没想到他这么变态,差点就要爆发,被彭林及时按下去。
“说说吧,”彭林看他的精神不是太好,还给他续了一杯咖啡,“原本你已经控制住了赵家瑞,也成功把Lisa留在了身边,为什么还要杀他们?”
“赵家瑞早就该死,他自己也想死,我不过是成全他而已,”林岳启好像对赵家瑞并不想多谈,明明是他引起Lisa反叛,才搞出后面这么多事,但他谈起赵家瑞的时候情绪也没有特别愤怒,就很平静地说,“Lisa长大了,她说她迟早会离开我的,我想了很久,觉得她说得对。”
“你怕她离开你,所以就杀了她?!你特么是不是脑子有坑?!我给你补补行不行?!”图楠当了这么久刑警,对各种各样的罪犯都打心底里厌恶和憎恨,可对这种害毫无回击之力的小女孩的凶手更加不齿,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知道如何宣泄,憋在心里快呕血了。
林岳启其实也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反社会人格,他并不对这个社会上所有无辜的人都有仇视心理,白琮听了一整天审讯,最后在晚上内部开总结会的时候提出来:“林岳启没有说谎,但真话也没说全,和赵家瑞的事什么都没交代。”
赵家瑞明明在钟函的实验里当志愿者,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林氏陵园的地下庄园里,还和Lisa扯上了关系?
林岳启杀了赵家瑞之后,为什么要把他装进水晶棺里,用那么诡异的方式继续把他留在地下庄园?
如果是赵家瑞自己主动从钟函的实验室里逃出来的,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去找秦惠兰唯一的女儿肖雪,而是跑进被人家祖坟里对一个陌生混血女孩释放父爱?
最奇怪的是,林岳启眼下的行为非常不符合他能带着一个Lisa隐藏十五年的隐忍人设,这次被抓简直是赤裸裸的送人头了,他被抓之后对所有事也承认得太过干脆、直白,这不正常。
“不急,”彭林最后说,“大家抓紧时间吃饭,吃完继续审。”
图楠作为一个优秀的后勤,把所有人的饮食习惯都记得很清楚,而且她在叫盒饭的时候还留了个心眼,根据她之前调查到的资料,林岳启被烧伤之前就不吃内脏的,于是为了试探,她特意给林岳启叫的一份红烧牛杂盖码饭。
林岳启整体来说还是个很有涵养的人,除了某些方面心理变态之外,竟然还很顾及别人的情绪,他并没有说自己有忌口,只说不饿,那份饭打开看到菜之后他就没碰过了,一直在喝水。
至少习惯上是没有重大出入的,图楠放了心,很快打扫完餐余垃圾去了审讯室。
白天是彭林、小唐主审,图楠负责记录,晚上彭林和小唐就去了隔壁监控室,通过监视器看白琮和邹靖继续问话。
林岳启看到白琮的一瞬间表情有些微妙,白琮自己捕捉到了,可当他回视过去的时候,林岳启已经恢复了常态,问什么就答什么,和白天的表现没有什么区别。
“你杀赵家瑞的动机是他破坏了你和Lisa之间的关系?”
邹靖问完,林岳启并没有否认,于是他又接着问:“Lisa后来又做了什么,让你最后不惜把她杀了?”
“你们读过《米开朗琪罗传》吗?”林岳启突然问。
木棺和暗道里发现的梳妆台里都刻了这本书里的一句话,邹靖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点点头:“‘我在上帝的圣光下爱与生活,我在大理石中看见天使,于是我不停地雕刻,直至使她自由’,你是想说这一句话?”
林岳启露出愉悦的表情,虽然没多说,但看向邹靖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欣赏:“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
白琮冷笑了一声:“你别告诉我你再大理石中看到的天使就是Lisa,她想要自由,所以你替她雕刻了一副精致的木棺?你他妈别侮辱读书人了,上帝他老人家知道你是这么沐浴圣光的吗?”
“爱是什么?”林岳启对他的话明显不满意,但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而已,很快就“原谅”了他,继续引导,“‘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对Lisa的爱她不能理解,没有关系,换一种方式她就会懂了,她把那个男人的话这么当回事,我这么爱她,怎么忍心拒绝她呢?”
这畜生说的根本不是人话,还有脸引用《圣经》?人小姑娘学了一句“不自由,毋宁死”,所以为了不让她自由,就干脆让她去死?
说他是畜生都辱畜生了!图楠在监控室暴躁得想打人!
白琮比她沉得住气,邹靖也没把他的话太往心里去,两个人继续问他,这件事又和钟函有什么关系。
“我弄错人了,我以为他是我在国外那个学弟,他说自己在做什么研究,来找他的志愿者,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我不关心,所以随他们自己闹着玩去了……”
“这不可能,”白琮打断他,“以你当时在国外读书时候的遭遇,不恨那些人就算了,还有这么好帮他找人?”
“我没帮他找人,他们自己两兄弟的账都算不清,我只是懒得理他们而已,”林岳启被打断了也没生气,好脾气地继续说,“我和Lisa之间不管发生什么冲突,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外人多嘴是要付出代价的,当然无关的人我也不会迁怒,所以你和你的同事我都放走了不是吗?”
他是看着邹靖说完的最后一句,隔壁监控室里的图楠表演了一个在线暴躁:“我他妈还要谢他不杀之恩是不是?!”
彭林头很痛,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跟青春期的姑娘共事,别的不说,耳朵随时都有要炸的风险。
“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过详细计划且有深刻目的的,无关紧要的人你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审讯室里的邹靖就比图楠冷静清醒得多,他的情绪没被点燃,思路也依然清晰没被带跑偏,“那么你在Lisa手里放的马鞭草是什么用意?”
林岳启第一次被问住了,有一会儿沉默着没吭声。
白琮不慌不忙地问:“你觉得对她来说,谁是吸血鬼?”
“我,”林岳启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是我吸干了她最后一滴血,所以我放她自由。”
瞧瞧这话说的,杀人还能说是放她自由,那你还活着算不算是在用禁锢来惩罚自己啊?
白琮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原本你想送她去哪儿自由?”
这话问得不要太讽刺哦,可林岳启像没听懂似的,还顺着杆往上爬:“随缘,看她自己选择停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自由。”
合着那个木材贩子的车队在岳城被扣押,还成了Lisa自己选择的自由之地了?
一个人不要脸起来,还真是可以天下无敌的。
邹靖正准备继续问,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通之后听到之前和他对接过的法医慌慌张张的说:“不好了邹靖,停尸房那边刚刚来消息,说那具无名女尸不见了!”
审讯室的空间不大,又极其安静,电话里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白琮第一时间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隔壁监控室的两个人也纷纷奓了毛。
一片慌乱中,只有林岳启缓缓咧开嘴,轻声反问白琮:“你看,她这不就自己选地方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