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急败坏的马凌风,上来便凶恶的怒斥:“逃?你们以为你们逃得掉?”
话还没说完,他先看见了地上的两位天人,止住嘴,脸色突然就变成笑来:“你们天人找了我们许久,就这么急着与我们相见。”
“妖孽!让我等好找。”女天人不能说不恐惧,但她也没退缩,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只是怒目圆瞪,向着凶煞,就见凭空间有蓝色的火光冲天而起,越烧越旺,直接将两个凶煞包裹其间。
天火的威力,岳是非曾亲眼看着将整个鬼市摧毁,沾着便如跗骨之蛆,即使以水也不能将其熄灭。
也不见两个凶煞怎么表示,丹去伤很随意的伸出食指画了个圈,圈中似有无尽罗网,重重无尽,冥途之力汹涌若江河滔滔,这黑色的冥途渐渐扩散,一口便将天火吞了进去。
外面是天火见风则长,越化越多,内里是黑洞一般,无尽吞噬着外面一切生机的冥途旋转,两相较劲之下,就像谁也不服谁似地,谁也不能把对方囊括进入自己的范畴中。
僵持不下之刻,男天人也出手了。他们并无什么结印,踏罡之类,对天人来说,他们的身体只是一团光,这个人身不过是幻化而出,他们所使用的,是其本自具足的先天神通。
男天人对着两个凶煞一吐,口中喷出一团模糊不定的光,凌空飞起,高挂在天,往下落时,才渐渐张开,显露出真正的模样。
那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很细,每一处网眼中都似乎还有一张网,重重无尽,一网间有千万网。
网罗住的任何事物,都不可能逃出这张网,因为其看似有缝隙,实际重重无尽的网眼中,哪里有真正的缝隙?
在玄门,这张网,被称为“天网”,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在佛门,这张网,被称为“帝网”,又叫“因陀罗网”。在看见男天人吐出这张网时,李鸿兴便在一旁叹道:“帝网无尽。”
渐渐落下,马凌风出手了,他对空一指,一道通天彻地的黑色光柱自地生根,逐渐往天上长去,与这天网相交汇时,居然没有被天网所包裹住,反而撑住天网,使其无法继续下落,无法再收缩,犹撑天的天柱般,屹立不倒。
天网虽大,但生死亦不能包裹其间。
李鸿兴见此,双目微闭,诵起了楞严咒。金色的梵文光字遍布虚空,点点金光在缓缓驱散天空中不断蓄积而来的死气。
连李鸿兴都出手了,岳是非也没有闲着,他对宣哲润道:“拿着那道符,我总觉得很快就会有用武之地。”
说完,岳是非对着空中喊道:“马凌风,你这么急匆匆赶来,是因为感觉到了什么吗?”
见空中的人不答话,岳是非又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有不少信徒吧?怎么就你自己匆匆赶来?你不是能‘咻’的一下把他们都弄过来?怎么不让他们来助阵?”
马凌风终于将目光注视到岳是非的身上,冷哼道:“岳是非,你想找死我可以成全你。”
“咻!”
快的连身形也看不清,马凌风已经越过尚未合拢的天网,冲了出来,他周身浓密的死气侵袭着四周的环境。
原本几人都在山上,茂密的植被,草木间的蝼蚁兴旺的活着。可是在接触到死气的瞬间,全都快速凋零萎缩,片刻间,寸草不生,这股死气还在向着远处蔓延。
还不是凶煞故意为之,仅仅是他无形间散发的力量,就有如此可怖的力量。若是凶煞真的要吞噬世界,怕是连这个世界的一切生机都会如此被吞噬。
“你还记得吗?马凌风。”岳是非站在原地,看着直冲而来的马凌风,微微笑道。
无心城中的时候,岳是非心里有很大的负担,他无法判定能不能把消息送出去,同时又在很短的时间里接连遭到许多打击。
现在就不同了,他已经冷静下来,消息已经传递出去,包括自己所知的三个真名,都告诉了天师,即使今天在这的人一个也出不去,外面世界对凶煞,也有一战之力,更是听到宏铭道人羽化前所窥见的未来。
所以,还有什么可惧?
包袱放下,心底反致平静,他继续道:“以前我把你当兄弟,所以想保护你不被凶煞吞噬。”
他这话说的马凌风都是一愣,没理解岳是非要做什么。
岳是非提景震剑,闭目诵道:“丙丁之精,元炁阳明,神朱赫赫,光耀太微。我今所化,万恶皆摧。三炁成火,七炁成台,急急起离真。”
刹那间,在马凌风的眉心处,一点朱色正显耀而出。也许本就是死气所催成的躯体,马凌风起初还没注意到,等他反应过来时,这点朱色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热,直至后来,仿佛天心处的烈阳爆开,炽烈的火焰从马凌风的眉心烧出。
火焰也能焚烧生命,但火焰也是纯阳,是活跃灵动,万物生长之本。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与其说火焰是焚烧生命,不如说火焰其实是将生命快速耗尽,将原本漫长的时间凝聚在短短的一刻,爆发出的短暂绚烂与光明。
天生万物,阳光普照,才有生机勃勃。
凶煞自出现以来,便代表死亡。但是却又自生出意识,不如说就连死亡本身也产生了生命,而生命本身过于剧烈也会快速消亡。
下古城前,岳是非在马凌风的心中留了一丝火光,原本是希望和宣哲润一样,在他可能被凶煞吞噬时,为他留下一线生机,能将他唤回人的光明。
但如今,这点火光不能唤回本就不存在的人,却仍是照破黑暗,带来生机的光。
第一次,马凌风感受到剧烈的痛苦。就像从他心底烧灼,不断刺激着他死寂幽潭般的心海。仿佛在万古黯淡无光冷寂成寒冰的死海间突然有一轮红日破开千顷乌云,凌空照射,即使只是昙花一现,却让这死海间的亿万年寒冰开始融化,化作春水。
岳是非双目通红,以景震剑指着面前不远处马凌风的眉心。剑上篆刻的日月星三光几乎同时照触出无边的光华来,将马凌风的全身笼在其中。
“你们……”马凌风被激怒了,他无法压抑自己心底没来由的愤慨,就像是有什么地方在松动,在活跃,在窜动。
是花苞渐开,是春树抽芽,是婴儿呱呱坠地时的哭泣,是兔子在草地上蹦跳时的灵动,也是苍鹰翱翔四野时展翅激起的高风。
万物的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鲜活,却在一瞬从他心底炸开。这是岳是非曾灌注在他心里的,伴随无数圣贤经典烙印进他的心里。
他都不曾想到,原来化作人,进入这世间生活,会有这么巨大的危险。发乎于他本能的念头,想将这一切鲜活都扑灭,要让融化的春水化作寒冰,抽芽的枝条尽皆泯灭,但是他的力量再强大,又如何按捺的住自己心底深处的躁动呢?
他怎能想到,还是被岳是非摆了一道?
其实会有这效果,本身也出乎岳是非的预料。似乎在这偶然间,他发现凶煞本身也是有弱点的,除了真名外,凶煞的心也并非是纯粹的杀戮。
想来也是,如果真是纯粹的杀戮,又怎么会诞生出灵智?思想本就是生命才会有的律动,自然万物自混沌无形而造化出的点滴生机。
“给我滚!”
马凌风怒斥道,他浑身炸裂开巨大的死气冲天而起,竟真的将天光都遮了下来,浓厚的化不开的乌云开始弥漫,远近山间,不知多少里的生灵失去了生命。似乎从太空远处,正有陨星被其牵引,缓缓的往天地间飞来。
有一件事丹去伤没有瞎说,出世的凶煞多数都还在压抑自己的本能。因为当他们释放本能时,即使没有刻意,自身就会开始吞噬四周一切生机。岳是非的动作扰的马凌风思绪混乱,他已经无法用思想压制自己的本能了。
如果再不阻止马凌风,凭他的力量,不需要太久,便会吞噬整个人间。
岳是非目光深沉,他心里灵光一闪,对着宣哲润道:“差不多了!”
宣哲润心领神会,取出了那道写着马凌风真名的符纸,往前拍去,正好落在马凌风眉心那点火光照亮的地方。
符上以鲜血写上的真名,放出赤色的光。
“嗷!”马凌风痛苦的叫出声来,他感觉到就像一个巨大的球正在把自己包裹住,明明他努力拒绝,却无法拒绝这个巨大的球要将其密封,使其窒息般的强力,在这球顶上,有三点灵光似永不熄灭,催使着这个球将他完完全全的包裹。
无法抵挡的倦意生出,似乎无数次,他曾在耳边听过的低喃细语:“睡吧,该睡了……”
对于他与宣哲润来说,几乎都漫长的像经历了一世。但对于外面看着的人,李鸿兴骤然睁开眼,悲悯的看着宣哲润的身体。刹那间从符上炸开的红光像是个巨大的火球似的,将最中心的两人吞噬的干干净净。
刹那间,火球中心便什么也没留下。没有尘埃,没有尸骨,便是连衣服也没留下,地上的青草与土壤都被这火球吞噬了一块,仿佛万物湮灭。
只有一串念珠,在火球消逝后,落在了地上。李鸿兴上前,将这串念珠捡起,细细捻动,口中诵念的不再是楞严咒,而是念起了佛号:“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念念不尽,似乎在为宣哲润祈祷。
世人只知地藏菩萨可以超拔恶道众生,其实地藏菩萨以大愿闻名,在佛门中也能为众生满愿,令众生善愿速得圆成。
天空中,丹去伤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倒也没表现出什么痛苦或难过,对于他们凶煞来说,这样的景象倒也曾见过不知多少次。
每当劫起,万物初生前,世界安静的没有丁点声音时。凶煞便会陷入沉睡,直到某个时刻,被万千生灵怨憎的心语所惊醒,然后开始缓缓苏醒,犹如婴儿般游走在世上,积蓄力量,聆听万物生灵的心声,直到某日,世上痛苦嘈杂到他们无法忍受时,他们才会让这世界真正的“安静”下来。
对生灵来说,死亡无比可怖。但是对他们凶煞来说,所有的生灵都是无比嘈杂的噪音,他们其实也谈不上憎恨,就是纯粹的想让世界安静些。
但是听的久了,他也会有些想法,比如想知道这些嘈杂不堪的声音到底都在吵什么。偶然一个时候,他知道了原来在这些嘈杂的声音看来,他们的吵闹被他们视为“生”,安静时,则被他们视为“死”。
这些嘈杂的声音很矛盾,他们一方面畏惧死,另一方面他们自身也很讨厌太剧烈的嘈杂。
所以,这些家伙到底想要什么呢,又该怎么接受这些嘈杂的声音呢?如果能在他们接受范围内,嘈杂与他们想要的安宁是否就可以共同存在?
他走了很久,直到有一日,遇见个心如死灰与他自己极相似的人。那人刚刚埋葬了自己最爱的人,孤身一人,心神枯槁,虽还在动,却已安静的没有一丝杂响。
如果所有人都和这个人一样,也许这世界就只有一种律动,恰当的节奏,倒也不算嘈杂,也许便是他们共存的方式。
两者相遇,促膝相谈,于是他们互为眷属,决定要将这世界化为相同的声音,再无嘈杂,再无噪音。
看来只是让这些嘈杂的声音变成一种音符,他们也并不愿意,他们始终是要这世界继续喧闹下去,繁花簇锦,万马齐鸣。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丹去伤忽然想到此景,那是他初醒时,听见的声音正在吟诵的。
他以为这人想要场雪,于是真的降了场大雪。嘈杂声渐渐熄去,他才意识到,这人死在了昨夜大雪间。
于他不过是力量的轻微舒展,却让律动停歇了下来。
长叹一声,他推开环绕的冥途,天火被这黑色所覆盖,很快便熄灭了下去。
等他缓缓落地,两个天人都是极惊恐的看着他。但他几乎没有太在意这两个家伙,便匆匆而过,走到了岳是非的面前,同样看着马凌风与宣哲润消失的地方,开口道:“你们还是找到了方法。”
“怎么?现在怕了?要求饶?”岳是非的语气嚣张起来:“晚了!”
丹去伤摇摇头,他道:“你们即使拿到真名,其实也只是让我们重新陷入沉睡。大梦一场,其实算不上什么。”
“对你们不算什么,对我们就是不知多少时光的生存。”岳是非哼道。
丹去伤居然也笑了,倒像是闲聊一样说:“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让你们、嗯……”他似乎只是想换个好点的说辞,最后道:“催眠,对,我就让你们催眠我。”
想起丹去伤的话,世上有十个凶煞,其实是十个不同的性格,譬如眼前这位,放在凶煞中,似乎还相对仁慈。
能谈条件,也没有直接的仇恨,岳是非没有直接说要不要答应他,反而说起另一件事:“你和丹去伤将整个无心城作为棋子玩弄,如今不该给无心城一点补偿吗?”
才说出这话,对方就知道了岳是非的意思,笑道:“在你们逃走后,我就按照你们的计划,给了无心城中愿意结束循环的人一个真正的结束,用你的话说,便是给他们补偿了。”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丹去伤问道。
“你说!”没想到眼前的凶煞能做到这一步,还真出乎岳是非预料,甚至让他有些好奇,剩下的八个凶煞又会是什么性格?
只可惜,那些凶煞如何,已经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了。
“为什么你们凡人,即想长生不死,又如此渴望改变而不愿接受恒定不变的事物?”丹去伤真的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对我们而言,你口中的变化与生机,实在太烦太吵,安静的保持不变,不好吗?”
岳是非很仔细的想了想,最后回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对于人而言,即留恋安定的当下,贪着于美好的事物。又始终有着力所不能及的违心之事,期盼着出现改变。这动与不动的矛盾间,才是人。”
丹去伤似懂非懂,感慨道:“人还真是奇怪!”
也就是此时,一直站着的李鸿兴停下手中捻动的念珠,反问道:“你们凶煞本是沉寂无声,死亡的具象,又为何会产生心识与念头?由虚极之静而造化出探索的心,你们不也是很奇怪的存在吗?”
丹去伤隐约有所恍然,似乎自己和人类是一样矛盾的存在。
“既如此,那你们便体会下这极静的状态吧。”丹去伤在说话,但他不是在对岳是非说话,而是对着后面在说。
岳是非的心头忽然涌现不祥感,急忙回头去看,惊叫道:“不要!”
宣哲润写下真名后,就将毛笔留给了边上的丁山道人。岳是非提剑与马凌风争斗时,也没注意到丁山道人悄然间拿到了他的符。
刻意要遁去身形的丁山道人,即使是岳是非,其实也难察觉。何况他的注意力一直在两个凶煞的身上。
等他意识到时,为之已晚,丁山道人已经在另一张符上,写下了丹去伤的真名:“安克定!”
“你为什么?”岳是非厉声质问,但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知道已无从挽回。
丁山道人倒是混不在意,笑道:“非哥,他们说的对,你身负天命,若是没有你,还有八个凶煞将要出世,谁去对付他们?”
“师伯祖的遗愿,也还是要你自己去完成。”丁山道人有所眷恋的神情,但他并无太大的遗憾。
降魔卫道之人,谁没想过有这一天?只是轻于鸿毛,抑或重于泰山?
拳头紧握,岳是非几乎将掌心抓的鲜红出血。建水城的噩梦在现实中再次发生,他曾一次一次看着丁山道人死去,本以为会麻木,真正遇到,仍然是刻骨铭心的痛。
说不出一句话,眼睁睁的看着丁山道人提着那道写下丹去伤真名的符,走到丹去伤身边。丹去伤如约,并没反抗,反而对着岳是非用有点讽刺的语气道:“你的道理说的很好,可真要看着至亲之人别离,又是否会后悔没有答应我的提议呢?人们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为何要拒绝?”
话才说完,拍在他身上的符与之前一样,化作通红的火球,将丹去伤与丁山道人的身影,一同吞噬了进去,湮灭于无形。
死气不再扩散,已经泯灭生机的树木虫蚁都不能再回来,山林间站着的活物也只有几人。
岳是非呆呆的看着眼前复归的平静,双眼迷茫,甚至连站也站不住,跌坐在地,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