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浑噩噩下了马车。
几日以来的挣扎让我寝食难安,我比刚从魏宁府上离开时消瘦了不少,手腕上也尽是青紫的伤痕。
当我再一次走进凉城时完好无损的都城让我愈发的昏迷。
记忆似乎又回到了刚刚城破时我与魏宁剑拔弩张相互质问的时候,我恼恨他攻破了我的国家,他怨恨我亲手害死了魏峥。
那一场误会,我和他相爱相杀谁都不曾服软。
他告诉我凉城被屠时,我心如刀绞几次情绪崩塌,恨不能当即用剑捅死他后再自杀。
我以为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很无能很绝望了。
可到了现在,我才真正发现,原来那个时候的无力感和绝望感还远远不够——一因为那个时候我已一无所有,而真正让人倍感无力和令人绝望的是你还拥有,却无法守护。
我垂下头去,心中空空的,倒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像是有什么被挖了出去。
大抵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年少轻狂的心思吧。
“瑶儿?”
突然,一个妇人的声音将我惊起。
我呆愣的看着眼前的人。
她双目浑浊,有泪凝结其中。
眼前人的身量有些瘦小,她的两鬓虽然有些发白,可却仍旧难挡美人姿色。
那妇人紧紧的抱着我,让我本有些游离惶惶的神色一下回了体内。
我有些不敢触碰怀中的人,生怕她只是我彻夜幻想出来的泡影。
“瑶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都怪母后没用,竟然你吃了这么多的苦。”我的母亲,她一边垂泪,一边捧着我的面颊同我相诉。
“母后?”我仍旧不敢置信,直到她再度将我抱紧:“傻孩子,是母后,你回家了!”
久别重逢,欲语泪先流。
“母后!雪瑶好想您!”
“母后知道,知道!”
看着我二人相拥而泣的模样,周围里的人也在因为感动而鼓掌落泪。
几日以来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在这安宁的港湾里停泊,母后的关怀让我得到了短暂的宽慰。
可我却始终无法放下魏宁。
越是安定,我越是想他。
每日入夜,我都会因为担忧魏宁而深陷噩梦。
梦境里,我时常会回到初次与魏宁相见的时候。
那个时候,那年长街,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我独身一人去到郑国游历四方。
清风拂过耳畔,带起鬓间的碎发,留下一抹桃花甜腻的微香。
雨意正浓,打湿我的面颊。
我牵着马儿,寻了处草屋细檐,思索着何时雨停。
我低眉轻叹,再抬头时,望进的是一双深邃双眸。
——宛若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
雨丝微凉,风吹过暗香朦胧。
他恍如仙人笔下细细描摹的画卷,撑着伞逆着檐外的光,只看得见那双眸子与他唇角温柔的笑。
忽地,有微风吹过脸颊,带起长街两畔落蕊翩迁,周围的一切似都已静止,只留下朦胧香气混杂着面前人的呼吸,我深深的,深深的沉迷在那人、那呼吸、那眸子里了。
我感觉到我的脸颊在升温,像是感染了檐外的春气般。
“姑娘。”
他开口,我不由的一惊,抬眸看向他又低下头去。
“姑娘可是忘了带伞?”
他的声音温柔美好,我侧过身子,将脸颊藏入檐下的阴影里,抿唇点头:“嗯。”
他的笑似乎更深了几分。
“春雨露寒,姑娘一人在外此伞便,借予姑娘了。”他将手中的纸伞合拢,鎏金的光散落在他的侧颜上,留下一抹惊鸿的影映在我的心底,只余悸动。
“我该去哪还你伞?”
“……在下魏宁,姑娘可去城南魏家寻我。”
我抬眸望向他离开的方向,清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袖,如流云般温柔。
再见到他时,是在魏府门前。
他仍旧一身白衣胜雪——潇洒、风雅、静润。
他的目光还如之前一般深邃,唇角的笑还如之前一般温柔。
我将手中的伞连同怀里温热的桂花糕一同给了他,他笑着接过,将我送的桂花糕收入怀中贴心处,我窃喜的在心底偷笑。
为表感谢他送我离开,我问他是否能常来寻他玩乐,他道——可以。
我忍住笑意,回眸偷偷看他。
突然很喜欢惊鸿一瞥这个词,一见钟情太唐突,日久生情太苍白。世间春色千万种,而我只于万千中偷看他一眼。
我知道心里的感觉是情,可这份情却又那么空洞,它朦朦胧胧,包含了那场细碎的春雨,那脉脉春风扬起的微蕊,那如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
因为朦胧,我只得小心翼翼的寻着微妙的理由来找他,或是堤边莲花并蒂,或是新作的桂花糕甜腻可口,或是浅草细风正适同游。
那些美好动人的回忆,在我的心中勾勒起绝美的画卷,直到最后,我重回公主府,得到的却是姜国正在与郑国打仗,郑国领兵之人是魏宁的消息。
我想要去战场,可所有人都在拦着我。
我被关在公主府高高的大门后,只得彻夜担忧我心心念念的人。
那时的我真的很差劲,身为姜国的公主,我最害怕的竟不是城破,而是他亡。
我无法形容在城破以后见到他还活着时我内心里那一闪而过的庆幸,就如同他质问我时我无法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一样。
我们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相互误解。
从屠城,到他以我母后的性命相逼。
从他娶郑云澜我做司仪,到我误解他亲手害死我们的孩子。
我摸着曾断发绝义的发梢。
我曾一度想要她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也一度因为魏宁的神情而再度沦陷。
魏宁——这个名字大抵已深深的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当一切的误会退去,当霜雪落满我们的发鬓,当我穿着嫁衣嫁给魏宁,当我和魏宁之间的误会全部解除时,我本以为我能和魏宁拨云见日,却不想这一切又是另外一番折磨的开端——我只差一点便能嫁给那个我最爱的男人,我只差一点就可以得到救赎,偏偏……这一切又一次被打破了。
我和他被生生分离。
就好像被生拉硬扯撕开的血肉——鲜血淋漓,模糊不清。
我甚至开始怀疑,是否我这辈子都不配得到幸福的眷顾。
——魏宁啊魏宁,我到底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