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燚第一次见到季恩釉其实并不是在向阳中学,而是在文澜新苑。
那年暑假,他去姑母家送老妈自酿的米酒和黑枣酒,正碰上楼下有新住户搬家,一位穿着海军裙服的小女生,没什么表情地倚在楼梯上,盯着上上下下的搬运工人往家里搬家具。
正欲越过她上搂,却听屋里传来一道犀利的女声:“站在那里发傻吗?别让你爸说我亏待你……可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在帮我的忙,明显就是……喏喏喏,这书桌一角都被划破了……这些家具可都从名人坊定制来的,光是这口书桌,就值上万哪……季恩釉!你老爸不在,你就这么敷衍我是不是?”
闻人燚足尖微顿,下意识地朝声源处看了眼,却发现竟是自己学校的音乐老师,平时说话绝不是这副嗓音……再回头看看垂着眼睑、紧抿着双唇不言不语的小女生,虽然狐疑,却还是迅速上了楼……
开学没多久,在友谊赛前的热身赛上,他因为一时手滑,没控制住力道,篮球飞上了看台,他见到了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对方却并不认识他的小个子女生,也才知道,她已经是初一生了,并非他以为的小学生。
自那之后,不知是巧合,还是队友八卦,他们放学后训练的场地,从最靠球场的内侧,挪至了最临田径场、也最近走道的外侧。
然后,他几乎每日都能看到她提着两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垃圾桶,从一教缓缓穿过大半座校园,走到田径场一隅的垃圾站,倾倒完垃圾后,复又提着垃圾桶,缓缓走回一教……
那个场面每日都会引起队友的关注,听他们笑论着和她有关的讯息,他心底竟然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酸酸涩涩的……
潜意识里,似乎很不希望队友对她品头论足,于是佯装不屑地嘀咕了句:也不知是谁把谁送入垃圾站呢……队友们笑过之后,果然安静了许多。
从那之后,他每次练球都会留意起她的身影,不经意间偶尔与她目光相遇,他又佯装镇定地收回视线,将全副心神放回训练上……
如此大约过了半个学期,直至有一天,他训练结束,推着自行车正欲回家,看到她还在校门口晃晃悠悠地逛着,路过她身边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上回……后来鼻子没事吧?”
她似乎很意外,却不知是意外会碰到他,还是意外他会主动和她搭话。事实上,她是他第一个主动搭讪的女生。虽然,那时的他,并没有那种想与她交往、往男女朋友方向发展的欲望,只是纯粹的,想了解她……包括:为何每次都是她倒垃圾?为何每天都要逗留到这么晚才回家?等等……
不过,这个答案没过多久,他便从姑母那里听说了。初一寒假时,姑母上他家吃团圆饭,顺便说起自个儿小区里的事,其中之一就是她楼下这户新搬入不足半年的邻居。
他才得知,那个气质极好、骂起她来却凶得要死的音乐老师,并非她妈妈,而是她继母。
那之后,他渐渐能理解她的心情——不想回家、能在学校混多晚就混多晚的心情了。
不知是同情心作祟还是其他什么的,反正,从那以后,每次在校园里相遇,他都会和她聊上几句。虽然,他的聊法比较单一,基本上就是他说,她听,然后看她点头。小鹿斑比似的乖巧文静,让他有时竟然萌生想伸手在她头顶摸两圈的感觉……
初三毕业前夕,他在红榜栏前偶遇陷入沉思的她,以为她是在担心她自己的成绩,遂粗着嗓子故作责难地说了她两句,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
不过,在随之而来的暑假,他和阿衡去书局,偶遇了正在一大堆参考书前不知所措的她,他想,她应该是听进了自己的提议,想好好努力了……
于是,他趁着阿衡在饮料吧买饮料的当口,和她说了会把家里那些闲置的参考书送她复习的约定。以过来人的身份,他知道,参考书好坏相差很多,且也并不便宜。既然她拥着有些尴尬的继女身份,相信她在家里的生活状况应该不会很乐观。否则也不会成天不想回家了。
于是,一回家便收拾出了一大箱他觉得还不错的参考书,托门卫转交给她。原本是想直接送去她家的,想想怕她会尴尬,就放学校门卫处了。距文澜新苑那么近,应该不难带回家。
自那之后,他足有一个学期没碰到她。一来高中的课业比较紧张,二来还有个校际篮球联赛需要准备,他就没刻意去初中部看她。
直至学期末,他从初中老师口里听说了她喜人的成绩:仅一个学期,她就从班级中下游力争上游到了全年级十五个班级的前百名。这需要耗费她多少精力?他由衷佩服。
又一个学期之后,他再度听说了她惊人的成绩:竟然侪身年级段红榜栏前十名……上升速度快到让熟悉她的老师都跌破眼镜……
她确实令人值得骄傲!
他在高三回过头来看着这个身形瘦小却满身冲劲的学妹,看她闪烁着晶莹的黑眸、和他短暂的对视;看她迅速垂下眼睑、低下头,耳脖、后颈突显红晕;看她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困惑于某种答案而最终宣告放弃地逃离……
闻人燚确信,他的心,在离开向阳之前彻底地遗失了……
如今想想,那段时间,让他做过最疯狂的事,想必就是拿球咂了她的脑袋之后,陪她走回高一教学楼了的那晚了吧。
原本是想借此拉近两人的距离,虽然一开始他确实感受到了她的靠近。然而,那种朦胧又喜悦的情愫只维持到高三毕业晚会。
随后,因为她的刻意疏远,他的脾气显得越发糟糕。死党多说几句有关她的话题,他都会极不耐烦地喝住他们。
可是,再烦躁,再沮丧,也遇不上她的人……更送不出那份至今还躺在抽屉里的毕业晚会前夕买来想送她的礼物……
带着遗憾跨上去华大的列车,离得远了,他反倒是静下心来了。从阿衡那里要来她的企鹅号码,加她为好友,好友栏里自此多了个女生头像,其余都是清一色男生。
然而,因为她还在高中,不像大学里自由时间多,很少能碰到她上线。整个大一,也就碰到了三五次,聊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他酝酿了许久想说的话,憋好久后最终依然化为一句极其平常的招呼,一来怕她拒绝,二来也怕分了她的心。
大一那年暑假,他父母因工作原因移民美利坚,他不得不送他们出国安置,这一送直到开学前夕才回国,也几乎打乱了他想回滨海过暑假的计划。只在开学前匆匆回了趟滨海,通过阿衡约她出来在向阳中学的附近小坐了片刻,聊了近况后,又变着方式和她敲定了”一年后华大见”的约定。
孰料,他没等到她,不是她分数不够没考上,而是她自动放弃了华大的保送生资格,第一志愿考取了海城大学的计算机系……
学校不同,专业一样,又有什么意义?
闻人燚得知后,气得这年暑假没回海城,直接在华清参加了个外文强化培训班,整整半个学期,不开电脑,不联系友人,只一心扑在出国求学考试的准备上。
那年圣诞节前夕,他收到了来自美利坚梅隆大学的入学通知书,随后,和三五死党轮番告别之后,他毅然踏上了出国的旅程,离开了有她的国度……
他承认,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既然还是会回来,既然还是舍不得她、想要她,这么多年来死撑着待在美利坚是要干嘛?!
他承认,活到二十九岁,这是他觉得唯一一件为难且还屡学不会的事——追女人,许是心动的太早,行为却还远不够心理来得成熟……于是,拖到现在,才肯正视自己的心……
闻人燚蹲在沙发前,看着她,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有她的场景,最终,化为轻轻一叹。
此行回来,尚未落实住处,就先去了趟文澜新苑探望姑母,方才得知她家的事:父亲车祸、继母带着继妹席卷所有资产外逃……那时候,她还没毕业吧?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暗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一个决定,一个回来的决定,竟然迟延了这么多年才敢实施……倘若,这期间,她出点什么事,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不被她喜欢、不为她所爱,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值得以生命为代价来衡量靠近或是疏远的距离?
所以,这一次,无论她抗不抗拒,无论她厌不厌烦,他都会坚持守在她身边。
他是她的直属上司——这是一个多么光明正大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他相信,没人会比他更有优势——追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