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令仪把热气腾腾的蟹黄包端上来,放到了野奴面前,又给他盛了一碗蟹黄羹。
热气氤氲,野奴的眼圈微红。
他握着汤匙,低头搅拌着蟹黄羹。
“不喜欢吗?”霍冲问。
“喜欢。只是想起了我娘,每年这时候,她都会买螃蟹给给我做螃蟹宴。以后,再也没有了。”
野奴低垂着头,泪水啪嗒啪嗒落到碗里,灼伤了姜令仪的心。
“奴婢会做,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奴婢帮您做。”她忍不住道。
霍冲并未见怪,反而点头道:“你大舅舅同我说,以后让我照顾你。锐士营没事的时候,你可以常来。”
野奴对此表示感谢,礼貌而疏离。
但是姜令仪却几乎想给霍冲跪下了。
这么说,以后她就能经常见到野奴了?
虽然不能相认,但是她可以看着他,照顾他,对她来说就已经心满意足。
姜令仪拿了蟹八件,站在野奴身边给他拆蟹。
因为野奴不喜欢吃提前拆好的蟹肉,他吃现拆的。
儿子的任何小爱好,对于母亲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情。
母亲在,所有的喜好才会被人放在心上。
日后长大,为人夫,为人父,为一家之主,也可能引领千万人,却再也找不到,比母亲更爱他的人。
霍冲看着姜令仪把完整的蟹黄剥出来,和蟹肉一起放在蟹盖之中,浇上蟹醋……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
他看呆了。
他是最不喜欢吃螃蟹的,因为很麻烦。
不像别的世家子,从小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和大哥从小就被父母要求,自已管好自已。
所以当他在谢家吃螃蟹的时候,表示不吃,太麻烦。
彼时她正在和身边的人咬耳朵,笑得很甜。
霍冲却以为她在嘲笑自已粗鲁,恼怒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不也是让丫鬟给你剥?”
姜令仪愣了下,随后秀眉微皱,“我在笑我昨日见到的狗,没有笑你。”
“你——”霍冲气得脸红脖子粗。
姜令仪反应过来,认真地解释道:“我没有骂你是狗,我真的昨天遇到一条很有趣的狗……”
霍冲表示,她就是说自已。
姜令仪无奈,“你这人,真是胡搅蛮缠。罢了,是我不该窃窃私语,引你误会,我给你剥蟹道歉,如何?”
然后霍冲就看她动作熟练地剥出一整只蟹。
属于他们的记忆那么多,这只蟹却尤为深刻。
霍冲觉得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螃蟹。
后来,他也没再吃过螃蟹。
因为没人给他剥,他也不想让人给他剥。
他问过姜令仪,为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竟然那么会剥螃蟹。
姜令仪面上带笑,目光却落在高远的长空,空洞洞的。
“因为我爹最喜欢吃蟹小酌。我们家有一个大缸,秋季里总是会有最肥的螃蟹,随吃随捞。我爹很会剥蟹,他说这是乐趣。每次都跟我炫耀,像个孩子……后来,我就学会了。每次他都会夸我……如果人真的有转世投胎,他这会儿应该真是个孩子了吧……”
那时候霍冲活得没心没肺。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哀伤。
那种明明说的是高兴的事情,却会被漫无边际的悲伤深深笼罩其中,不得挣脱的感觉。
也是那一次,他知道,姜令仪并没有那么快乐,即使所有人都喜欢她。
可是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永远地不在了。
在西北漫长孤独的岁月里,霍冲曾经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会是姜令仪。
后来他想,或许是因为,她是他见过的最周到妥帖,善良细腻,果敢坚强的女子。
她对感情,有着超乎寻常人许多的热烈。
比如亲情,比如爱情……
只可惜,自已没有被她爱上的幸运。
“侯爷,您也尝尝。”姜令仪把另一只剥好的螃蟹放到了霍冲盘子里。
她也记得,霍冲不喜欢剥蟹。
她今日,是真心感谢霍冲。
霍冲这才回神,“给野奴吃吧。”
“螃蟹虽好,但是性寒。小少爷已经用了不少了。”姜令仪轻声道。
“嗯。”霍冲没有动。
那只螃蟹一直到吃完饭,都在霍冲盘子里没动。
姜令仪想,大概他现在不爱吃螃蟹了。
“也不用另外收拾院子,就让野奴住西次间。野奴,自已住害怕吗?”
“回侯爷,我不怕。”野奴道。
姜令仪心中酸涩。
怎么会不怕呢?
野奴很怕自已一个人睡。
姜令仪每晚都去陪着他,等他睡着之后再回房。
孙耀祖对此很不满,说他三岁就跟着上山去打猪草,野奴都这么大,自已睡都不行,被她惯坏了。
姜令仪却笑道,“等再过几年,我便是愿意陪着,他也嫌我碍事了。”
现在想想,野奴对孙耀祖不亲近是情理之中。
因为孙耀祖,从来都会把他的童年和儿子比较,并且生出一种扭曲的嫉妒心。
而现在,野奴说他不怕一个人睡。
因为他就算害怕,也没有人再陪着他了。
“奴婢去给小少爷铺被。”姜令仪低头掩饰自已的失态。
她给野奴换了簇新的被子——那是于老夫人刚让人给霍冲做的,又准备了汤婆子,把被窝烘得温热。
床头放了半杯冷水,这样晚上野奴想喝水的时候,直接去炉子上取了热水来兑,是恰好入口的温度。
野奴睡着了也要留灯,她在墙角放了油灯,光线不影响睡眠。
好在还有白露陪着野奴,姜令仪看着他们梳洗歇下之后才出来。
霍冲又在看那堆积如山的文书。
姜令仪对他感激,也不打扰他,去给他铺好被子,想想又给他加了汤婆子。
——也就是霍冲不挑剔,否则她这个丫鬟,其实是极不称职的,今日才想起给他加汤婆子。
做完这些,她给霍冲换了热茶,然后又去看看野奴,然后回来就垂手站在一旁,静静地等他吩咐,同时盘算着,如何开口问问诏狱的情况,才能让霍冲不生疑。
霍冲把手中的信纸扔到桌上问:“野奴睡下了?”
信纸很轻,悠悠飘到地上。
“睡下了。”姜令仪弯腰把那页信纸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