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溪流不远的树林里,有一队人马走了出来。
他们形容稍显潦草,手上拿着各色武器,步履却整齐一致。
为首的人肤色本就略红,可能是受数日的奔波所累,面色相较之前黯淡不少。
“小将军?”
这人一见魏淑丹,不禁惊喜地叫出声。
双方人马一照面,顿时都愣在原地。
魏淑丹看着明显憔悴不少的俞明,也大吃一惊:“俞副将!”
“你们怎么会这副模样?其他人呢?”她催马上前,看着面前这支队伍不过才几百人,急忙问道。
闻言,俞明沉默片刻,随即低下头,神色悲恸,沉声回道:“末将无能!”
看他这个样子,魏淑丹心里也越发沉重。
不同于营所的规制,后城门大营共有七个营的兵力,一营定员三千人。
这番安排也是因地形所致,为求更高的机动性,一营人数相应减少,营区数量相应增加,在大战中便可以按需灵活作战。
而她来之前得知,兄长先前进山时带了一个营的人马。
虽说先前遇到敌寇被冲散了,但历城的将士向来进退有度,即使散落各处,也会找时机继续会合。
可现在这个样子,她不禁疑惑,这三日里,他们遇到了什么?
“日前,我等随将军进山时,敌寇先是在半山腰派出小队吸引我们深入。”眼前,俞明叙说着这几日的经历,“将军最先察觉不对,将那小队敌寇捉住之后,将计就计,一举找到了敌寇藏身之处。”
“既是找到藏身之地,那不是手到擒来?为何你们还会如此狼狈?”
魏淑丹看了看俞明身后士卒的兵器,有长矛有短刀,连先前在敌寇手里见过的大砍刀,此刻也有不少人拿着。
“不一样。”俞明此时抬头看向魏淑丹,眼里冒出了一股不小的忧虑,“此次爬上西山来的敌寇数量众多,不似以往的百余人。”
“多少?”魏淑丹沉声问道。
“不下三千。其中不少是练过的,不像山匪,也不似先前的贼寇,作战颇有章法。”
听到这话,魏淑丹面色凝重,她先前的猜测在此刻得到部分的证实。
“那我哥哥呢?”想到这,她终于回过神来,追问道,“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将军他受伤了,我们将他藏在林子里。”
俞明看看她,又认出了她座下的枣红马,眉头微松,回道:“我等本想带将军从小路下山,但为免再次与敌寇大部队相遇,将军放枣红马出去转一圈,若能引诱部分敌寇前来,我们便以其人之道将人逮住,问清情况。”
“行,先不说这些。”魏淑丹颔首,随即调转马头,“你先带我去找他。”
“是。”俞明简单应下,接着向队伍比了个手势,往水潭方向奔去。
一刻钟后,水潭近在眼前,潭中小鹿越发地远离岸边,岸上的景象也越发清晰。
“将军?”走在前面引路的俞明突然惊呼出声,“您怎么出来了?”
众人闻声望去,原来有个人躺在草丛里。
只见他身着藏蓝圆领长袍,双手枕在脑后,手臂还上绑了青金护臂。
他腰间松松绑着的捍腰,将长袍卷了上来,脚倚在石头边,鞋却不见了踪影。
见到他,魏淑丹再也忍不住,当即勒住马,然后从马上跳下来,大喊:
“哥哥!”
一时间,山间溪流带动微风吹过,躺在草丛的人听见声音,忙抬起了头。
待他看到跑过来的人,瞪大了眼,恍如梦中一般。
他伸手抹了抹脸,谁料越抹,眼前越是模糊。
很快,他被人揽进怀里。
隔着微凉的甲片,他听到了来人有力的心跳声。
“哥哥!”
耳边熟悉的声音传来,魏宇韬顿时僵在当场。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已的声音,抬手回抱着自已的妹妹,不敢置信地问道:“丹儿?”
“是我!”魏淑丹迅速应道,见魏宇韬这般模样,心里既欢喜又难过。
“哥哥你怎么自已在这?你带的人呢?”
魏宇韬松开妹妹,仔细看了她几眼,眼圈一红,欲言又止。随即用右手撑地,想要坐起来。
“慢点。”魏淑丹见状,忙托着他的后背,又不敢太用力,只得放轻了手劲,把他扶起来。
“没事,别动。”魏宇韬赶快起身坐好,又拦着妹妹不要扶他,“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别加重了。”
“哥哥。”
魏淑丹被他说得鼻头一酸,顺着他的力道跪坐在草地上。
“你肯定是哪里受伤了!”
魏宇韬摇摇头,拍拍她的肩,说道:“没事的,之前进山时遇袭,跟其他人走散了。”
“你还想瞒我。”魏淑丹眼含泪意,倔强地反驳道。
“我都抓到了敌人的一个小头领,他说,你们中了埋伏,被剁,被……。”
说着,她恨恨地指了指身后的方向,说道:“我把他绑着带路,这才找到你。”
魏宇韬沉默半晌,用手抹去妹妹眉眼上的汗水,才终于开口道:
“确实中了埋伏,也确实是跟进山的将士们走散了,并没有瞒你。”
听到这话,魏淑丹瞪了他一眼,嘴角下撇,不想再跟他辩驳。
她把兄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终于,在他左臂破开的袖子里,隐约看到一些血迹。
她赶忙把他的袖子扒开,随着袖子彻底被撕成两片,手臂的情况暴露出来。
见到这伤口,她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左上臂外侧有一道纵行伤口,边缘整齐,从肘上两寸直到肩胛的位置,似是利器割伤所致。
靠近肩上的部分基本结痂,越往下,伤口越深。
接近手肘的口子还往内弯了个勾,血肉外翻,里面少许渗血,混合着金疮药的粉末,凝成一片褐色的血块。
“谁干的!哪个混蛋做的!”
魏淑丹气得手直发抖,一边骂,一边让青黎去取金疮药来。
“不打紧,人被我斩下马了。”魏宇韬随她托着手臂查看伤口,安抚般解释着。
又看到妹妹一身戎装,行色匆匆的样子,他反而忧心地问道:
“倒是你,怎么刚醒就来西山?不顾惜一下自已的身子吗?”
“我没事!”魏淑丹擦了脸颊上的泪,气恼地说道,“是哥哥你有事,在西山失踪了三天,吓死我了!”
说着,她吸了吸鼻子,卸下头盔放到一边。
魏宇韬轻笑一声,故作轻松地回道:“我这也没事,这西山有吃有喝,保管饿不着。”
闻言,魏淑丹一愣,瞪圆了眼睛,像是没听清一般,呆呆地望着魏宇韬。
过了片刻,她右手攥拳,避开兄长的伤处,往他身上一锤,斥道:
“天天捉鹰,还被鹰啄了眼。你到西山驱逐敌寇,结果把自已搞成这样,还没事!”
魏宇韬躲避不及,生生受了妹妹一拳,不由得闷声哼了一下。
一旁的士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劝解。
唯有青黎和司珍二人,一个拿着金疮药,一个取了水袋和干粮,走到魏宇韬身侧,利落地给他处理起伤口来。
魏淑丹见两人手中拿满了东西,忙接手,把自家兄长的伤口清洗一遍,再敷上金疮药。
司珍最后用干净的粗布略略地把手臂包起来,防止沙石草屑飘进里面。
看魏宇韬不声不响地任她们施为,魏淑丹心里的愧疚慢慢又涌上来。
她忙偏了头,往旁边看去,结果看见枣红马在不远处追着鹿跑。
虽是在潭里踢踢踏踏,但它也没有离开。
说起来,枣红马的脾气不算好,但从未抛下兄长离开过。
可刚刚他们看到枣红马的地方,离这可不近。
“哥哥。”
魏淑丹指着潭里的枣红马,回头看向魏宇韬,问道:
“为何枣红马不在你身边?而且哥哥你怎么不下山回营?”
“你这一连串的问题,要我回你哪个?”
魏宇韬好笑地揉乱了她的头发,随后看向枣红马,又扫了圈四周,才说道:
“不是我不想下山,而是敌寇在这山里设有多处埋伏。”
“埋伏?”闻言,魏淑丹立即警觉起来,追问道,“那有多少人马?”
“暂不清楚。”
魏宇韬眉心一蹙,往峭壁另一边指了指,说道:
“先前从山腰处的密林中遇到两股敌袭,将士们被冲散几处,俞明他们拼死护我脱了身。”
“但行至峭壁,又遇敌寇埋伏,我从峭壁上掉下来,便到了这。”
“什么?”魏淑丹大吃一惊,“哥哥你,你从峭壁上摔下来的?”
她赶紧想要掀开兄长的裤腿,看看有没有受伤。一边动手,一边还埋怨道:
“难怪哥哥你躺在这,是摔到腿了吧?”
“没有没有,只是有些擦伤。”
魏宇韬有些尴尬,赶紧把魏淑丹按住,说道:
“我不是直接摔下来的,刚滑下来时,被几层树枝挡了,一下便有了喘息之机,最后是攀着山壁下来的。”
听到这话,魏淑丹狐疑地盯着他看,却没发现什么异样,只好坐下来。
随后想起什么,她又忙把兄长的手掌掰开。
只见掌心除了厚茧外,还多了几道划痕。
划痕倒也不深,只是稍多了些,而且都结了痂,歪歪扭扭地爬在手掌上。
魏淑丹沉默许久,一滴泪很快掉到地上。
魏宇韬无奈地给她擦了擦脸,不免打趣道:
“几岁啊,还哭?往日父亲罚你,也没见你掉金珠啊?”
魏淑丹立时气恼起来,作势举起手要拍他。但瞥了眼他的手掌,又收了手,瞪了他一眼。
兄长虽寥寥几句,将这几日的经历含糊过去。
可话语背后的腥风血雨,他们猜也能猜到。
特别是俞明,魏淑丹心里不免沉重下来。
可先前从那敌寇头领的话中得知,兄长的近卫很可能牺牲了大半。
若是那小头领没有撒谎,那俞明等人是否安然无恙,尚未可知。
“哥哥,俞明他们……”
魏淑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魏宇韬看了眼自已妹妹,像是知道她的未尽之语是什么。
他拍了拍魏淑丹的肩膀,又回头望向峭壁。
良久,他沉声道:“别担心,我在等一个机会。”
“待找出他们的藏身之所,就和白将军一道把将士们救出来,即便是牺牲了,也要带他们回去。”
魏淑丹点点头,随即对他话里的一处有些奇怪。
“白大叔?”
魏淑丹往周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又回头问道:
“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白大叔也到西山找你,难不成你们已经见过了?”
“没有。”魏宇韬回道。
“我来西山前曾叮嘱他,让他带五营将士从另一条道进山。”
“为什么?”魏淑丹更加迷茫了。
兄长所说的另一条道,不是什么小路。
而是沿后城门外的河流而上,绕到西山侧面,从极贴近敌寇那面的峭壁,绕道上山的路。
历城两侧的山峰高耸,且连绵不断,面向敌寇的那边还多是悬崖峭壁。
是以先前数十年,敌寇都难以翻越山峰过来。
可即便山再高,也难抵人心之恶。
近十年来的情况有变,敌寇屡次冒险翻越东、西两个方向的山脉,有几次都差点混进城了。
而这条邻近峭壁的路,是近些年来敌寇越过西山的重要通道。
虽不多使用,但每次启用,将士们从那上山,都能将一些刚爬过来的敌寇给踹下去。
结合这次敌寇越过西山,跑到后边大营的事。
魏淑丹不免想到,敌寇又从哪条路上爬过来的了?
见妹妹的神色有了变化,魏宇韬也猜她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
继续道:“我原本在想,敌寇应是从那边翻山而来。只需歼灭山上的敌寇,再堵住那条山道即可。”
“所以,哥哥你是到西山歼敌。”魏淑丹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接着道,“而白大叔带人是去堵住路。”
“是。”魏宇韬点点头。
“但我低估了他们的狡诈,经这几日的交手,我看其人数之多,不是一日之功。这山里,怕是有他们窝藏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
魏淑丹倏地起身,往四周扫视起来。
“这东西两向的山脉向来由三营和五营的将士们日夜巡视,连只老鼠跳进来都有数,怎么会……”
“有心算计,没什么不能的。”
魏宇韬瞥了她一眼,严肃道:
“半个月前,五营的两名士兵被人迷晕在这边山道上,被发现的时候,有十几个身份不明之人正想把他扔下山。”
“这!”魏淑丹不禁回头看了身后的一行人。
在青黎和司珍默然点头中,她皱着眉坐下,陷入深思。
“我在这峭壁下躲了两日,倒也与几批人马擦身而过。”
魏宇韬又指了指旁边的树林,“幸而有这片林子,他们暂且还寻不到我的踪迹。”
“只是要找他们的藏身之处,还得出去。于是我便让马先出去吸引注意,谁知,你先找来了。”
话音刚落,魏淑丹刚想说什么,但她身后突然有士兵叱喝了一声:
“来者何人?”
听到这话,魏淑丹立即转头望去。
只见水潭对面的石头突然滚动,一群各式短打配褐色皮甲的人手持砍刀,从石头后边的树林里出来。
霎时,水潭两边人马突然打了个照面。
这群人被这么一呵斥,也都怔愣了一会。
少顷,他们有人忙钻回林子,像要逃走一般;有些人呆立在地,手不由得举起了刀。
这一刻,两方相互僵持着,谁也没动。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魏淑丹直接起身,打破了这般场面。
只见她拿起头盔戴上,然后从魏宇韬身边站起来,快速地跑向自已的白马。
“哥哥,你稍坐,我去会会他们。”
魏淑丹说着,一边跑,还一边交代道:“青黎,带人看护好魏将军。司珍,你随我来。”
被叫到的两人立刻动身,青黎又点了两个近卫过来,司珍也往自已的战马跑去。
魏宇韬阻拦不及,匆忙站起身,却被青黎和几名护卫牢牢地护着,不让他靠近。
他面带不愉地看向他们,但青黎等人装没看见。
魏宇韬扶额,有些头疼,只好让人去峭壁这边的林子里,把他藏起来的盔甲取出来。
几人相视一眼,终于有了个近卫往他身后去了。
魏宇韬眼见支使不动青黎他们,只好等在这边观看战局,面上隐约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