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程偏头飞快扫了一眼陈菘蓝,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陈菘蓝年少的模样,个子小小的,活力满满,脸蛋红扑扑的,带着婴儿肥,像初升的太阳,温暖、神采飞扬却不刺眼,那双极具辨识度的丹凤眼,眼中总是带着狡黠的光。
那时候,陈菘蓝还是非得他牵着才肯好好走路的小姑娘。
经年之后,如今的陈菘蓝,行事自成章法,周到、谨慎,无需他来操心,她的脸上褪去了稚嫩的婴儿肥,她的眉眼间,虽狡黠又在,可也平添了些独特的沉稳。
他知道,岁月未在陈菘蓝白皙细腻的皮肤上留下痕迹,可是眼底和心底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他也知道如果两人开始只聊彼此,那么好不容易得来的和谐又将荡然无存。
因为陈菘蓝就是这样的,她对所有的事都可以兴致勃勃,唯独对两人的感情,唯恐避之不及。
所以,苏逸程在心中犹豫了又犹豫,终是没有将嘴边的话说出口。
而陈菘蓝呢?
此刻,她并没有注意到苏逸程的纠结情绪,不过,她看得出来苏逸程对关于尹棠的话题兴趣缺缺,可是,能怎么办呢?她和苏逸程之间有太多的聊天禁区,稍一深入便带出旧事恐难收场。
在听了尹棠的一席话以后,尽管她有所动摇,可她的心同样是纠结的,繁乱的,这个晚上,坚持和动摇在她的心里像在拔河一样,持续较劲,互不相让。
可她总是心存侥幸的。
与苏逸程独处——侥幸的幸福,秘密仍被深埋——侥幸的隐瞒。
还有梅医生的话。
那一天复诊,当她无比怯懦地问梅医生,她的病还能不能康复时,梅医生坚定的,毫不犹豫地说:“当然。”
当她焦虑康复后还会复发的时候,梅医生告诉当即截住她的话,反问她,“所以呢?”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本身就没有答案,所以才会问出那个问题。
而当时,梅医生见她不语,又问道:“所以你是担心反复发作,后患无穷,所以想要就地放弃?”
“所以,心理疾病患者就不能拥有七情六欲,就不该拥有亲情、友情和爱情,心理疾病患者就必须做出妥协和让步,心理疾病患者就不配去争取美好的生活?”
印象中,那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梅医生脸上褪下客观和冷静,沉了脸,对她说了重话。
梅医生一连串的反问打得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想说放弃成为别人的累赘,不应该吗?可她说不出口。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局促不安,梅医生意识到自已太过严厉,语气缓和了许多,又规劝道:“陈小姐,严不严重,怎么治疗,治不治得好,这些都是我该操心的事,好好吃药,好好配合治疗,保持愉悦的心情才是你要做的事,你不要本末倒置。”
“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可以,想谈恋爱想结婚都随你,只要不犯罪,不违背公序良俗就行,剩下的,你只需要记得,把命留着,其他的,我给你兜底。”
当时,这场谈话的最后,以她无厘头地说“梅医生,你被叫男神是有理由的。”告终,可她知道,其实在问那个问题的当下,她就心存侥幸,而梅医生的话正好也为如今的动摇添了筹码。
固执的坚持已经摇摇欲坠,动摇胜利在望。
她知道自已即将面临一个重大的决定,而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需要时间厘清。
所以,纠结了再三后,陈菘蓝仍是选择继续与尹棠有关的话题。
额前的刘海有些遮挡视线,陈菘蓝抬手将头发往耳后一勾,闲聊似的先开了口:“哦,”因为这个字显得自已有点傻,她随即想了一想,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们是校友?”
“不是,她是隔壁音乐学院的。”苏逸程虽然没有详说,但好在仍然迁就着她,直言不讳道。
陈菘蓝想起学校“百团大战”的时候,自已参加音乐社,苏逸程当时也在场,没想到多年后,他还认识了专业人士,缘份还真是奇妙。
“尹小姐学音乐?”陈菘蓝有些惊奇,“万万没想到堂堂音乐才女进入了餐饮行业,音乐和餐饮,一个精神食粮,一个口腹馐馔,这跨度······”
似乎对陈菘蓝这样的惊奇已经见怪不怪,苏逸程无比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可能搞艺术的都比较特立独行吧。”
陈菘蓝认同地点点头,她随即又想到了苏逸程读书时的专业,于是顺便延展话题,“其实你们做设计也挺艺术的,但你们就很······”她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所以像是有调侃之意。
苏逸程勾了勾唇,也不怪罪,“很什么?很接地气?”
陈菘蓝抿着唇笑,“······好像是。”
苏逸程:“建筑本身就需要兼顾实用性,所以这样说并没有错。”
明明这只是一句客观分析的话,可此刻,苏逸程的语气之间带了些你说什么都是对的纵容。
哎·····
陈菘蓝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下一秒,苏逸程咳了咳,明知故问道,“陈小姐怎么不说话了?”
陈菘蓝:“······”
一瞬之间,她莫名有一种被调戏了的感觉。
动摇的念头再次袭来。
陈菘蓝将头偏向窗外,故意不去看旁边这个“恶劣”的男人,“哎,你这个人······”
苏逸程脸上漾着笑,“我怎么了?”
一来一回间,两人像是回到了从前斗嘴的时候。
陈菘蓝咬了咬唇,想着苏逸程数次的照顾,终是放弃了打击报复的歹念,嘴角抽了一抽,答道,“你这个人······怪会聊天的。”
此话一出,苏逸程很给面子的笑了。
他抬起手,本能地想要摸了摸陈菘蓝如丝绸般柔滑的发顶,可转瞬间,他又克制了下来。
陈菘蓝见状,不解地问:“是想拿什么东西吗?”
苏逸程薄唇微张,镜框下的眼睛微微眯起,颇不自然地说:“没有,不用了。”
有了上次从乐游山共程的经历,陈菘蓝自然而然想起男人今天似乎都没有抽烟,“是不是要抽烟?”她问。
“不是,不用拿。”苏逸程不希望陈菘蓝误会,于是解释:“我没有烟瘾,只是偶尔来一支。”
“哦。”陈菘蓝点点头表示知晓,想起抽烟的危害又忍不住开口:“吸烟有害健康,确实能不碰就不碰吧。”
“好。”苏逸程低声应允道,语气格外的郑重。
陷入感情的男女就是这样,情绪多变,陈菘蓝因为苏逸程一句温情的支持而脸红,苏逸程因为陈菘蓝的关心,所有的郁结全部烟消云散,喜悦随之溢满整个胸腔。
片刻,苏逸程特意清了清嗓,唇角往上的弧度更大了些,温声道:“金玉良言,感激不尽。”
陈菘蓝眨了眨眼,见苏逸程脸上的笑意未减,瞬间领悟自已再一次收到了“调戏”。
沉默数秒之后,陈菘蓝说:“······我感觉你像在骂我。”
说完,两个人终于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笑声弥漫整个车厢,此刻,好像每个零部件都能感受到这对男女的喜悦。
半晌后,等到两人稍微平静一点之后,陈菘蓝才想起自已最关心的事还没有问,于是拐弯抹角地又问:“在国外遇到同胞,很难得吧?”
此刻,苏逸程的心情正好,话也多了些,“波士顿的华人确实不如欧洲移民多,但它离纽约比较近,加上有不少名校都在这个地方,所以还好。”说到这里,苏逸程停顿思考了几秒后,又说,“对了,波士顿还有规模位列全美前三名的唐人街。”
听到苏逸程特意提及唐人街,陈菘蓝不由地会心一笑。
当年,苏逸程被麻省理工的Jason Heisens教授看中,邀请他前往自已任职的学校深造,为了不分开,苏逸程帮她申请了同在波士顿的马萨诸塞大学,她怕不适应环境,苏逸程当年就用全美排名前三的唐人街来说服她,还有她喜欢海,他说她的学校被海港环绕,四季尽享大西洋的海风。
思及此,陈菘蓝不由地欣慰地说。“听起来很棒。”
“还可以,过年的时候去唐人街最热闹,比国内有气氛一些。”苏逸程中肯道。
聊到过年。陈菘蓝颇有感触:“是啊,现在国内的春节越来越没意思,西川市区禁放烟花好些年了,整个城市静悄悄的,一点年味都没有。”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于是又笑说:“你知道外地人都要回老家过年嘛,这部分人走了后,西川就成了一座空城。我有次腊月二十八去所里上班,整辆公交车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司机师傅还调侃说我好福气,两元钱享受包车服务。”
苏逸程闻言,心头一震。
似乎又有一条线索被牵引出来。
她是兖城人,过年应该回家才对,可却知道西川过年期间的冷清,除非······她是在西川过的年,而且听话里的意思,还不止一年。
苏逸程嘴里的话转了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那年你没回家过年?”
陈菘蓝一怔,随即语速极快地回道:“啊,没。”像是生怕男人不信似的,又说:“后来回去了。”
空气中似乎静默了一瞬。
很快,苏逸程顺着陈菘蓝的意思,浑不在意地“唔”了一声。
他太熟悉陈菘蓝的口是心非,里面的特征往往都是刻意的开朗和逃避的眼神,但他现在还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他决定先顺着她。
只是小巧的侧脸上写着落寞······
紧握方向盘的手指不禁紧了一紧。
苏逸程的反应迅速,陈菘蓝以为自已再次瞒天过海,于是很快将话题重新转移回苏逸程的身上:“那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她似乎想要延续刚刚的轻松氛围,所以还是故作轻松道。
苏逸程顿了下。
如果陈菘蓝是在相见欢见到那晚这样问,他会说一个最近的时间,因为他想看到她手足无措的样子,那样会让他有报复的快感,而现在,他再不忍心如此残忍,所以,他会据实以告。
“半······”
可不等他,陈菘蓝便自作主张,很快打断了他,而后迫不及待以及无比流利地说:“逸程,其实我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
而且,不留间隙地重复了一遍:“你过得好不好?”
逸程,其实,别的人,别的事,都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她说,“你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