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归
清水镇,春天,快到晌午。
街面上熙来攘往,车水马龙。清水镇这样鱼龙混杂,三不管的地界上,人、神、妖混居,自有一派独到的繁荣景象。
玟公子,身着一袭并不算华丽的水蓝色长袍,头发随意的束在脑后,手里拎着一个看上去很扎眼的大包,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不紧不慢地在街上闲逛,看上去悠然自得。两侧街道上的店铺大多数已经换了招牌,只看到几个熟悉的店面:兔子精的包子铺,麻子家的肉铺,街角听故事的茶水摊……
当年轩的酒铺还在,似乎还有人在经营,估计是轩留在清水镇的眼睛。玟公子大大方方地从门口经过,没有任何遮掩,他心里清楚,只要他在清水镇露了面,玱玹立刻就会知道。西炎山、五神山、甚至青丘都会知道,他心里顿了顿,想必山上清清冷冷那一位也会知道。知道就知道,他就是来了清水镇,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大不了就是这个也来找他,那个也来寻他,来就来吧,还怕他们不成?
他低头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逛到了回春堂门前。回春堂招牌、店面比当年大了一些,看上去整洁了很多,看样子甜儿把这里经营的不错。玟公子站在门前,一直没有动。几十年了,竟然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他们。回想这些年,好像做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得到,他还像当初离开时的玟小六一样,孑然一身。不同的是,多了那么多身份,貌似有了那么多亲人,可是如今,他还是那么孤单,那么寂寞,就连那个曾经以为的可以相依之人,如今也已经当爹了。他不禁低头自嘲的笑了笑。
“这位公子,可是身上有疾?里面请。”
眼前是一位郎中打扮的青年,面目清秀,面容和善,话语温和。
“哦,好。”
玟小六跟着进了屋。左侧墙上一面整齐的药柜子,中间是看诊的桌椅,右侧连着后院,跟当年的陈设差不多,简单朴素。
“阿生,吃饭了。”
老木的声音。
玟小六循声望去,瞬间湿了眼眶。老木正从后院缓步走出来,几十年不见,老木老了许多,但是精神还不错,毕竟是神族,还活着,真好。
“哦,有……这位……是来看诊的?”
小六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句话说不出来,脸上有一抹笑容,眼中却噙着泪花。
六十年,凡人的一世……(此处时间,相比原著有改动。老木还活着)
老木看向小六,身形晃了晃,眼神一震。
“木爷,你们先吃,我看完这个诊就来,不好让人家等着。”阿生说着,引着小六向诊台走。
小六还是没动。
“这位……公子……晌午了,没吃饭呢吧?若不嫌弃,可愿意……”
“愿意,愿意……我这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说着,小六转头一边往里走一边对阿生说:
“放心,诊金翻倍,我就是饿了,这时候现去找饭馆怕是要被饿死。”
阿生有一些迟愣,嘴上说着:“好说好说,不过一顿饭的事儿。”
小六到了后院,还是原来的样子。春天和暖的阳光洒在院子里,树荫下透落斑斑驳驳的光影。以前,小六最喜欢的躺椅还在,显然已经不是那一把,但是还是摆在原来的位置。他伸手摸着躺椅的靠背,思绪万千。
老木定定地看着他,眼角通红。
“这么些年,这躺椅坏了一把又一把……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过来晒太阳。”老木似乎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树荫下,饭桌已经摆好。桌边坐着几个孩子,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木叔,有客人?”
“来看诊的,过路的客人,没吃饭。”老木的回答很简短。
“甜儿,去给客人拿一副碗筷。”
桑田儿显然愣了一下,老木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叫过她了。虽然她知道老木是神族,年纪比自已大得多。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上去比老木还要老一些,这称呼就很少叫了,今天,这是?于是,她抬头仔细打量起这位客人。
眼前这位公子,二十出头的年纪,风神俊逸,皮肤细腻,面色红润,一双弯弯的桃花眼,此时正水汪汪满含笑意的看着她。桑田儿一愣,凭经验,她断定这必是一位女子,女扮男装。可是,她想了半天,好像不记得曾经识得这样一位美人,只是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
“姑……公子……我们……见过?”
老木接过阿生递过来的碗筷,摆在小六面前。
“吃饭,吃饭。只是这粗茶淡饭,不知公子可还吃得惯?”
“吃得惯,吃的惯。我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家的公子,您叫我小六就行了。”
桑田儿又抬起眼仔细端详起小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几个孩子只吃了几口,就叽叽喳喳去一边玩了。小六顺着孩子们跑去的方向,眉目含笑。是了,孩子最是无忧无虑,想玩就玩,想闹就闹,不用担忧明天,不用思虑过往。
“这是串子的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老木的声音响起,
“串子一共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在镇上做生意,平时白天孩子就送到这里玩。阿生是最小的,还没娶妻,守在甜儿身边。也是他,最像甜儿,聪明又爱学药理,甜儿的一身本事都传给他了。还好有他,这回春堂也算后继有人。”
“串子……”小六问。
“麻子、串子,早年故去了。麻子也是儿孙满堂,那个肉铺,他儿子还在经营着。”老木叹了口气,
“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木顿了顿,看向树荫下追逐打闹的孩子,脸上露出了笑容,接着说:
“还好,有这几个孩子,成天吵吵闹闹,也不寂寞。人么,总要向前看。”
是呀,人总要向前看。人族,短短几十年,在神族眼中,短的如白驹过隙,甚至不值一提。可是,看看这些人,虽然生活困苦,没有灵力,没有法术,可是他们都在热烈的活着。在强大神族的统治下,在灵力高强的妖族环伺中,他们弱小却坚强,他们生命短暂,却一代代繁衍,生生不息。他们凭借强大的生存能力,在这大荒为自已争得了一席之地。
小夭又想到了自已,过往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好像一直在自怨自艾。她怨恨母亲抛弃了自已,怨恨父王没有来接她,甚至怨恨王母对她的冷淡,怨恨涂山璟的背叛,好像所有人都对不起她。可她从未想过,自已是高等神族,有着两国王姬的尊贵身份。父王宠爱,外爷疼惜,又是玉山王母的徒弟。如今,玱玹已是轩辕王,她又多了一个王妹的身份,放眼大荒,还有哪个女子有她的身份高贵?她还有什么理由再自怨自艾呢?看看树荫下的孩童,看看桑田儿已经苍老的脸,她突然有些惭愧起来。
是呀,人为什么会痛苦?实在是因为不知足。拥有了这个,又想要那个,既要又要,怎么会不痛苦?人族,那么短暂的一生里,清楚地知道自已要什么,他们尚且活得热烈而精彩。而她呢?拥有着漫长生命的高等神族,怎么反而迷失了方向?
记得那日,在西炎山上,她心灰意冷地对玱玹说:“哥哥,帮我找个男人吧!”
那时候的她,灰心丧气,一蹶不振。竟然想着,随便嫁个人,每天种花养鱼,擦脂涂粉,闲了参加宴会,跟一堆女子闲话家常,了此一生算了。所以,当玱玹说,让她嫁给丰隆时,她差一点就答应了。赤水丰隆,相貌好,人品好,家世好,对哥哥有助力,怎么看都是良配,再合适不过了,她真的差一点就答应了。
可是,最终,她没有答应。当玱玹以为她一定会答应,当赤水丰隆也以为她一定会答应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没有答应。甚至外爷得知她拒绝了这门看上去不能再合适的亲事时,脸上也略过了一丝诧异。
为什么拒绝了呢?是呀,为什么拒绝了呢?
可能是因为她害怕那一眼望得到底的日复一日;可能是因为她害怕玱玹那些女人的眼神,那种盼着男人垂爱,丝毫没有自我的眼神;可能是因为她害怕那高墙壁垒的深宅大院,那困住女人一生的四方天地。也可能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野路子的王姬,她其实还是玟小六。那么多年,甚至她自已都差点忘记了的那个鲜活的玟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