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徐一时有些怔忡,失去神采的目光落在白絮身上。
白絮静静坐在对面,脊背挺直,神情庄严肃穆。
屋内门窗紧闭,无风吹进来,但白絮的长发,宽松的袖摆却在微微飘动,仿若跟周青徐不在同一个空间。
随着脑海里那些乐声的曲调,越来越悲婉,周青徐心底的悲伤忧愤,如洪水猛兽一样挣脱束缚,瞬间将他淹没。
他突然打个寒颤,痛苦的闭上眼,
周家家族庞大,子孙众多,人才济济,有人富甲一方,有人官运亨通,而他是家族中最不受待见,最没有作为的那个。
在他弱冠之年的那个除夕夜宴,他的父亲,当着众人的面踩碎了他的所有自信和尊严。
那一夜,烟火绚烂,万家团圆。
周家众房聚于老太爷殿外,为官者居于一处,商议仕途之路,为商者集于一处,侃谈经商之道。
后辈们,除了嫁出去的女儿们,所有人围在一起,自发组织诗词,围棋,音律比赛。
老太爷发话:拔得头筹者,重重有赏。
几个堂兄弟做的文章,都被侍从传上去,递到老太爷手中。
那些文章里,有人胸怀大志,决定日后必要闯出一番天地。
有人忧心江山社稷,欲上报君王,下安黎明。
有人闲情逸致,寄情于山水之间。
唯独周青徐,借今晚明月,暗暗隐喻自已,不敢与红日争辉,无人是知音的情怀。
父亲读到他的文章,当即揉碎扔回他身上。
“写的什么狗屁东西!”
周父从高位上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周青徐身边,冷哼一声,伸手指向天空。
“你若举头望天,就见寒星闪烁,月辉如洗,自有一番唯美风光,何必逞强与朝阳并肩?”
周父捋着胡须,扫视整个盛大华丽的宴会,又说道:“你若低头去瞧,全家聚集于此,气氛和睦,其乐融融,何须整出这些矫情文字来煞风景?”
在座的各位堂兄弟们哈哈笑出声来,有人喊道:“哈哈哈,伯父有所不知,青徐兄这是新衍生出来的煽情一派,所做文章,长辈们自然不懂,哈哈哈…”
父亲的怒斥,兄弟们的嘲讽,周青徐脸色一红,随即白着脸,借故身体不适,匆匆离开这场宴会。
从这以后,他再也不会在人前卖弄文采。
在他一过成人之礼时,就被父亲支配到这偏远的地方,给了他一处宅院,远离亲情,远离繁华热闹。
周青徐性子沉闷,什么事只是埋在心里,不轻易向外人吐露。
多年以前,他为了能和自家兄长并列而战,也曾默默努力过。
他没日没夜的刻苦研读诗书,只为了得到一个好成绩,得到父亲一个满意的眼神。
但家族里的长辈们从来没有人注意过他,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基本都是资质平庸,才华一般。
他就这样透明人一样在周家正院过了二十年,直到娶到他心爱的女子,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但成婚没几天,他的夫人徐书娴就患了怪病,每天昏昏沉沉的,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嗜睡,没有精神。
周青徐崩溃了。
他在想,是不是自已上辈子作孽太多,老天爷在惩罚他。
“如果我上辈子作恶多端,这一世,我希望所有的惩罚都落在我身上,不要祸及我的家人。”
周青徐送走最后一位重金请来的名医,回头抱住瘫在软榻上的徐书娴痛哭不止。
就在他自暴自弃,极度消极的时候,林姨娘怀了他的骨肉。
而就在那天,徐书娴难得的清醒过来, 她流着泪让周青徐要振作,保护好林姨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说完这些后,徐书娴再也没有清醒过。
她可以正常饮食,但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软榻上迷糊发呆,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还会胡言乱语,惊声尖叫。
周青徐认为自已是可怜的,但让他最心疼怜悯的人,是徐书娴。
昏暗的大厅内只有烛火在跳跃,在四面墙壁上映照出诡异的影子。
屋外狂风咆哮,雨势渐大。
狂风夹着暴雨,像是一股窜动的怒气,要将他们流光别院掀个底朝天。
随着祭词吟唱结束,白絮的眼中,原本装修简约大气的大厅变了模样,厅内除了他和周青徐,再无其他,一片空旷虚无。
周青徐身后,那张巨网之下,银光闪闪,仿若涌入数以万计的萤火。
网下浓雾渐起,白絮在浓雾的中心看到一抹逐渐清晰的人影。
这些异象周青徐自然是看不到的,他只能通过白絮的目光分辨出,屋子里一定多了些什么。
浓雾消散后,走出来一个穿着杏色衣裙的俊美姑娘,身段玲珑标致,即便是一只亡魂,白絮也看得出徐书娴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
徐书娴看到周青徐后,再也难以控制自已的情绪,掩面抽泣着,她肩膀抖得厉害,泪水从她的葱白一般的手指间滴落出来, 她心里清楚,此刻,周青徐是看不到她,感知不到她的。
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徐书娴朝着白絮盈盈一拜,哀求道:“姑娘可否答应我一件事,我即将所说的话万不能告诉周郎?”
“好,你尽管说就是了。”
徐书娴又朝她拜了拜才说道:“我怕他知道后会迁怒于阿林。”
“林姨娘?”
白絮想不到,即便徐书娴身死,仍然护住她的贴身婢女,林姨娘。
“可是,林姨娘那样对你?”
徐书娴流着泪苦笑一声:“这,怨不得阿林…”
周青徐看不到徐书娴,自然也听不到徐书娴的声音,他只是注意到白絮望着自已身侧的空地,不停地在说着什么。
然而他依旧什么都听不到,耳朵里只有鸣鸣声响,那种寂寥之地空气流动的鸣鸣声。
白絮对于徐书娴的话,大为不解:“你们,真是主仆情深…”
徐书娴用手背优雅的擦拭掉眼泪,长长叹气:“你不明白,这个中缘由,太过复杂,是我,是我求了阿林无数次,让她用药慢慢杀死我。”
白絮睁大了眼睛:“周夫人,你这是为何?”
“其实,我并未患病。”
这句话,让白絮更加糊涂:“什么?”
徐书娴咬咬唇,看了一眼周青徐,说道:“起初,阿林以为我得了臆想之症,因是我曾与她说过,这府里来了一个名叫墨月的妖魔,但是除了我,谁都看不到他。”
说到此处,徐书娴故意停住,观察白絮的表情。
当她发现白絮的表情并没有变化时,忍不住提高声音:“白姑娘,你可相信我所说的话?”
白絮点点头:“我相信你。”
“但是,阿林却不信我,她始终坚信这一切都我是凭空臆想出来的。我整日担惊受怕,每一天都过的痛苦万分,那段时间,我活的像是一个疯子。”
白絮问:“这些,周公子可知道?”
徐书娴转头,温柔的目光落在周青徐身上。
“不,他只知我莫名其妙的患了失魂症,并不知真正缘由。
阿林见不得我每天歇斯底里的疯子一样做些伤害自已的事,迫不得已才答应我当初的请求,给我调制了一种药,这药服用少量时,可使人安静下来,三年后,药性积累在我体内,我的身体终于吃不消,彻底废了。”
白絮还是不解:“为何林姨娘要将这么重要的事瞒住周公子,对于我要牵引你出来更是百般阻挠?”
闻言,徐书娴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然后便被滔天恨意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