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诏狱里没有只照着一盏小小的灯,赵悬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白衣上原本已经干掉的血迹又被新的血迹覆盖,已经很久没有洗澡过的他身上发出一阵恶臭,引来了几只老鼠啃食。
魏齐请了个大夫来,打开牢门,老鼠四散而逃,眼前的赵悬脸被乱糟糟散落的头发挡住,手脚经脉被挑断的他已经被疼痛折磨到麻木,他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就冲赵悬为了报恩送上自已一生这一点,魏齐也敬他是条汉子。
赵悬今天像转了性子一样,一动不动,也不开口说话,眼神定定地直视前方。
结束了,现在所有的事情终于结束了,赵悬来皇都一遭就是为了让那个毁了钧侯府的人一辈子都在悔恨,痛苦中度过,他现在终于做完了他要做的事情。
记忆好像被拉回了勾远山之战的前一日,二公子穿了身年少时的衣服来见他,送来了三车炸药。
赵悬揪着官锦的衣领,控诉他助纣为虐,钧侯府的仇难道他忘了吗?哦!二公子也是帮凶。
那天他把难听的话都说了一遍,可二公子没有一句怨言,只说在勾远山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
如今所有的人都死了,没死的也快死了,恍然间却变得更加麻木了,他一直认为陛下和二公子也是害得钧侯府满门抄斩的凶手,恨意滋养他心狠手辣地活到了现在,现在终于大仇得报,心中却不知道是悲是喜。
大夫查看赵悬的伤口,魏齐在旁边嘱咐道:“别让他死了。”
“暂时死不了,只是活成这样倒不如死了好。”大夫心直口快,双手双脚都残废了,后半辈子如果活着,必定时常饱受疼痛,尤其是冬天。
魏齐欲言又止,对赵悬生出了几分担忧。
“正合我意啊?”赵悬突然发出一声感叹。
魏齐嫌弃的瞥了他一眼,“又发病了,陛下没有下旨之前,我还是不会让你死在这的。”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懦弱,我杀了二公子他都不敢杀我。”
“陛下不过是还没醒过来。”
“没醒?他倒是情深似海啊!”赵悬阴厉的大笑了起来。
魏齐看不透赵悬是什么样的人,觉得他是条汉子,又觉得他心狠手辣是个恶人,两相矛盾。
等大夫诊断后,魏齐一个人去酒楼喝酒,恰逢柳靖璋跟珈增也在这座酒楼吃饭,打了招呼就拼一桌了。
“魏统领有心事?”柳靖璋看魏齐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
恰好魏齐一个人刚来皇都,没什么朋友倾诉,便跟柳靖璋说起了心中的疑惑。
魏齐是一届武夫,心思直,看不出赵悬对别人心狠手辣,对自已更是不遑多让。明明可以自裁解脱,可以尽早说出真相,却偏偏受完了这么多大刑才松口。
“赵悬确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却也是个可怜人,就对待钧侯案上来说,跟钧侯案有关的所有人他都没有放过,也包括他自已。”柳靖璋说着端起酒杯要喝,被珈增夺走杯子,“小心腿伤。”
魏齐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今天让大夫给他诊治的时候,他听见自已后半生只要活着就不会好过的时候还能那般无所谓。”
“你给他找大夫了?”
“我,是不是不该给他找大夫?”
“没有,你做得对,他是钧侯的养子,陛下是不会希望他死的。”
“可是他在越州屠城的事情……而且他杀了官帅。”
“越州屠城是峥阳王和赵游之的命令,他顶多算是帮凶,最近有消息,在越州都府的地窖了发现了本该已经身死的越州督抚一家,是赵悬把他们藏了起来。至于官帅,他是自已想赴死的,不过是利用赵悬埋了炸药而已。”柳靖璋剖析道。
“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赵悬没有那么坏了呢?”魏齐苦恼的一口饮下满杯烈酒。
“人不单单是好坏就能区分的。”珈增耐心的给柳靖璋布菜,接话道。
柳靖璋欣赏地看着珈增,眼波流转,含情脉脉。
柳靖璋吃着珈增夹的菜,又调侃,“那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珈增突然来一句,“你是心上人。”
柳靖璋“噗呲”一下笑出来声。
魏齐的困惑也解得差不多了,自知该走了,便起身告辞了。
正暧昧的吃着饭,人群突然躁动起来,都在传陛下醒了的消息。
朝臣百姓皆大欢喜,柳靖璋也放下心来。
本以为局势要好转了,没想到陛下醒来之后依旧沉浸在悲痛中,不理朝政,也没看枢密院启奏立太子的文书。把官帅生前的物什都搜罗了起来放在寝宫里,一个人待在里面不出来。
大臣们都找到柳靖璋这里来了,说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官帅的人,官帅有没有什么遗言给陛下,哪怕没有也让柳靖璋编一个,好歹得让陛下振作起来。
这不是让他欺君吗?柳靖璋有点犯难,思考了一天一夜,还是珈增给他点了安神香才睡了三个时辰。
醒来后便备了马车奔皇宫去了。
内官通传后,柳靖璋硬着头皮慢慢推着轮椅进去,寝宫里堆满了东西,让人感觉格外拥挤。
“草民,拜见陛下。”
陛下抱着一幅官锦的画像自言自语,“是我错了,若非我少时懦弱,也不会犯下这弥天大祸。若我死鉴,父皇定会延迟判决,钧侯也许就可以犯案……是我错……”
这几日不管是谁来,陛下都是说这些话。一个君王瑟缩在一个角落,没有龙袍,没有发冠,甚至是光着脚坐在地上,没有帝王的威严,没有皇家的尊荣,就怎么狼狈地不停忏悔,让人心中生出怜悯。
柳靖璋没有靠得太近,拱手道:“陛下,那日我策马跑进勾远山的时候,正碰官帅战死,他战死的时候还有一句话。”
听到官锦还有临终遗言,陛下才抬起头来看看像柳靖璋,眼中满是迫切。
柳靖璋是坐在轮椅上的,因而现在成了他俯视陛下,这是冒犯天威。
柳靖璋赶紧弯腰把头低到最底,不与陛下直视,拱手道:“他说:陛下,万岁。”
陛下瘫坐回去,眼泪从脸颊滑落。
眼见有点见效,柳靖璋又趁热打铁,“陛下,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了,陛下雄才伟略,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官帅泉下有知定不会希望陛下辜负他的良苦用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