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云真寺的山路上,一个小女孩卖力的跑着,最后爬到了云真寺叩门。
这小女孩正是柳家在越州布行的分铺掌柜的女儿囡囡。
因为越州失陷,她也成了难民。一路跟着流民到江都也受了很多苦,看见柳靖璋也哭了起来。
柳靖璋忙问她爹娘,才知道已经被反军屠城时杀死了。临死让她抱着当初柳靖璋看上却没有买的那批鲜亮云锦来江都找柳靖璋。
当初柳靖璋看见囡囡就捏了她的脸,想来是喜爱的,掌柜也是看中了这点才会想托孤给柳靖璋吧!
柳靖璋听了,抱着囡囡安慰了一下,不哭了才让苏一安置她。
直到确认囡囡走远了,柳靖璋才将那批云锦狠狠摔在地上,伸脚踩了好几下也不解气,然后两只脚都用上了。结果云锦太滑摔在了地上。
和尚见此,唤道:“施主。”
起身要去扶,柳靖璋自已爬起来继续踩,嘴里发出哼哈声。似要将这云锦踩烂。
和尚疾步过来拉住柳靖璋,从刚才柳靖璋就很不对劲,平常他都是咋咋呼呼的,听见囡囡家里人都死了,却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和尚便知道,柳靖璋在压抑着自已。
愤恨中的柳靖璋力气也大了不少,用蛮力狠狠跺着地上的云锦。
“施主,你冷静些。”还好和尚力气大,从后面一把抱住柳靖璋的腰就叫他动弹不得了。
“放开我。”柳靖璋低吼,死命挣扎,额头的青筋暴突起来,桃花眼中只有猩红和溢满的水珠,“要不是我……越州怎么会失陷,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囡囡怎么会成孤儿……”
这几日柳靖璋都在想安置流民的对策,可流民实在太多了,总也想不出来万全之策。
柳靖璋本也没有经历过太多难事,他生来尊贵,没有见过多少浑浊,偶尔有点难事也是用金银就可以解决。
可这次不一样,江都城门口的流民一日比一日多,他们都在传是柳靖璋没有铲除海寇,却让越州以为海寇已除,导致越州不再夜闭城门导致了越州失陷。
柳靖璋虽然表面没有听这些传言,可他心理却一直被自责,愧疚啃食。他也觉得是他的错,他日日废寝忘食的研究安置流民的策略,想要弥补,可他找不到方法。
压抑的情绪让他崩溃,软的痛苦哭起来,“都怪我……呜……都怪我……”
“这不怪你。”和尚抱住柳靖璋不让他滑坐到地上,怕他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嘴里安慰着,“这不怪你靖璋,不是你的错。”
柳靖璋还是摇头,多日的疲惫让他头昏脑涨,脑子里只知道自已害了人。
和尚也只能抱着他,等他的情绪平静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厉来每城夜晚都会闭城,这是朝廷的规矩,越州失陷肯定另有隐情。”
和尚给柳靖璋倒了热水,柳靖璋擦着眼泪,盯着和尚道:“真的吗?”
“嗯!”和尚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苏一又匆匆跑来,“不好了少爷,流民已经成群结队往云真寺来了,看架势是来者不善啊!”
柳靖璋在胸口叹了口气,“来了多少人?”
“百来个,都是壮汉,怎么办啊!”苏一焦急回道。
“不能连累云真寺。”柳靖璋闭上眼睛又睁开,下定了决心,“下山。”
“不行少爷,他们连守备军都敢打,怕是要绑了你危协勒索。而且我们明明每天都在城外施粥,已经是管了他们温饱,他们还步步紧逼,您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啊!”
“去山上。”和尚道,“去山洞里避一避,流民在寺庙没看见你,自然就下山去了,你在云真寺的流言也就会不攻自破,后面再想安置流民的事情。”
柳靖璋看了苏一一眼,苏一点点头,赞成和尚的法子,柳靖璋又看了和尚,和尚肯定的点了点头。
才道:“好吧,听你们的。”
眼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柳靖璋刚走没一会儿,流民就到云真寺门口了,老主持一如既往从容不迫的走出佛堂,双手合十,“佛门净地,不宜喧哗。各位施主有何贵干?”
“柳靖璋在哪里?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把他交出来,我们速速离开。”
“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要找什么尽管去就是了,但是只许进一人,切记不可高声。”出家人不打诳语,老住持没说柳靖璋在,也没说柳靖璋不在,只叫他们自已去找。秉持规矩,又不卑不亢。
云真寺本也不是大寺,禅房不过十来间,前院后院膳堂拢共加起来也就二十来间屋子,两眼就能望到头,僧人们也都在佛堂打坐。
佛堂里的大金佛像惹了人眼,好在闻讯赶来的魏统领带了人来,组织流民有序下山去了。
毕竟这些流民还要靠江都接济,也不敢真的跟当官的人闹。
后山的山洞里,苏一左右打量着这个地方,还挺有人烟味儿。突然想起来,少爷失踪一晚上,第二天跟和尚一起下山那回。那次少爷应该就是跟珈增法师在这过了夜。
苏一觉着这地方新奇,正想说些让人开心的话,转头发现柳靖璋还是忧心忡忡,便瞬间收了神色,看了和尚一眼就退到了洞口。
柳靖璋呆坐了一会儿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的,你只是年轻,没有细细想过其中的原委。”和尚把手搭在柳靖璋背上安慰道。
原委?柳靖璋皱了皱眉,细细想着,突觉和尚之前的分析并不仅仅是安慰他。越州失陷确实蹊跷,具体的原因朝廷还没有透露出来。
反军挂的是萧字旗,而萧是前朝皇室的姓氏,海上的盗贼也是前朝余孽,似乎一切都对上了,可是夜闭城门一直都是规矩,就连江都这种以商为生的城都要夜闭城门,越州难道会因为扫清了区区盗匪就夜不闭户大庆三天?
而且时间也对不上,越州失陷跟柳靖璋剿匪前后隔了大半个月,越州再怎么庆祝也不可能一个月都不闭城门。
想要摘掉这口越州失陷罪魁祸首的大锅就必须查清楚越州失陷的真正原因,还有前朝若想复辟,善待民生才是王道,怎么会屠城?
柳靖璋本也不傻,这么一想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似乎蕴藏了什么大阴谋,而他柳靖璋不过是这大阴谋里顺带的一颗石头子儿,一粒小灰尘,两军对垒下的池鱼。
柳靖璋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和尚,和尚也跟一起去剿匪了,所以他早就察觉了这件事不简单。
自已是第二个察觉的,那会不会有第三个人察觉?比如魏齐,苏一,还有跟他签过生死契的所有镖夫们。
对,镖夫,那些镖夫有一百多人,都是越州本地的人,他们中肯定也有人逃到了江都。
“我要下山。”柳靖璋突然开口。
和尚已经观察他许久,不意外柳靖璋的行动。
苏一马上跑进来阻止,“那怎么行?一旦你出现,那些流民就会蜂拥而上,谁知道他们干出什么事儿来。”
“我不仅要下山,我还要开城门。”
“剿匪也有我一份,施主既然决定了,我便同施主一起吧!”
苏一还想劝阻,可一想到这些天少爷一个人承担着唾弃谩骂就心疼,看少爷如此坚定,自已也应该相信少爷。
“那我也跟少爷一起。”
“流民们应该已经下山去了,现在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寺里吧!明天再去开城门。”柳靖璋发泄完情绪之后已经冷静了很多,思考理智也恢复了。
柳靖璋这几日太过劳累,又情绪大起大落,身心俱疲,坐着都睡着了。
寺庙此时很安静,只有老住持在佛堂打坐,和尚走进去,行了单手礼叫了声:“师父。”然后跪坐在蒲团上。
老主持每次都似乎已经洞察了一切,特意等着和尚似的。
“你又要下山?”
“帮忙安置流民也算行善积德了。”
“你是想安置流民还是想安抚柳施主?”
老主持的声音犹如承载万千祈愿的石井般迟缓沉重。敲打在和尚身上,使他沉默了。
上次和尚说要苦行破魔障,结果刚出了江都地界就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循着柳靖璋往越州去了。
这算是赤裸裸的言行不一,虽然和尚也是身不由已。
“世间八苦,不可沾染,染则生变。”
老主持的声音铿锵而悠长。
“珈增,你若秉持本心,尚可回头。”
“弟子……”和尚眼中闪过复杂情绪,“弟子修不得大道了。”
老住持捻佛珠的手停了下来,“了忧大师,不也修得了大道吗?”
这是和尚上次在这佛堂前表露的决心,以典故自省其身。可行了越州这一遭,早就无堪胜用了。
了忧大师依旧能修成大道,那是因为他心中始终以修行为重,可和尚……
“弟子心中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修行了。”
老主持无奈,“造孽啊!早知如此,我万不该让你去给柳施主讲经啊!”
“师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和尚抬头看着大金佛像,“弟子随师父修行数十载,可弟子还是看不破。”
“佛说,今生无缘便修来世。可是师父,今生都没有开始又怎会知道无缘呢?佛说,一切皆有定数。我觉得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这一路行来皆是人为。”
和尚双手合十,虔诚的向佛祖祈愿,有一种平静的死感。
“我信因果报应,也信万事不可强求。可我本无孽,为何要教佛祖强行渡我。我只想像普通人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老主持手中的佛珠不动了,珈增一直乖顺自持,没想到却只是将一切藏在了心中,“你可知道,皇都要是听了你这些言论将是什么后果。”
和尚还是很平静,“皇都里坐的如果是明君,那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反军挂的是萧字旗,这点你不会不知道。”老住持知道拦不住和尚,但还是苦口相劝。
和尚还是说什么都没有表情,语气绵长绵长的,“所以我更不应该躲在这一方寺庙里面独善其身。”
“那柳施主知道你的身份吗?”
“知道,弟子是云真寺的和尚珈增。”
老主持睁眼看了和尚一眼,和尚又道:“无论弟子走到哪里,做了什么事情,弟子都只有这一个身份。”
老主持不再劝告继续捻着佛珠:“人各有命,我也不能拦你,去吧!”
“多谢师父。”
老主持无奈的点了点头,“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