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辰州,辰溪县南。
辰溪之畔,群山耸翠、碧岭接天。沅溪之阳,一山壁立如鼓、状若大钟、九峰鼎峙,掩于苍山之中,并不惹眼,但却是天下武人趋之若鹜的殿堂,这里正是有“酉山九丘”之称的武盟。
与酉山隔水相望的汉朝古城,褪去了汉时的厚沉,换上了大唐的繁盛。城中邸店酒肆、第宅民居、鳞次栉比,街巷上鲜衣怒马、奇兵利刃、酒香四溢,大有“侠客缦胡缨、锋刃霜雪明”之气象。
古城是汉时为控扼诸蛮所筑,在蛮汉的兵戎之中被毁。大唐定鼎之初,武盟会盟酉山,此地武人车马往来不绝,各路商旅闻风而至,无主荒城渐成人财两聚的鬼市,逐利之争更是愈演愈烈,以致武人商旅死伤无数。
此时,名不见经传的抚剑山庄,花重金买下此城,力驱强徒,独占荒城,后又说服州县,将鬼市变成辰州五县之外的坊市,名曰“望酉坊”,坊中所有店肆赁给客商经营。几年之后,望酉坊成为了辰州最富盛之地,抚剑山庄也因此崛起于江湖,如今望酉坊由其“一庄二谷三宫四帮”中的聚侠庄辖理。
望酉坊虽繁闹,但与长安东西二市相比,还是望尘莫及,与扬州益州倒有几分相仿。魁星楼是坊中最高也是最贵的酒楼,五座三层高楼经吊桥相连,丹楹刻桷、朱栏曲槛、富贵逼人,尤其中间的辰楼,更是一夜千金,魁星楼的花魁便住在此楼。今年的武盟大会,有人早早包下辰楼顶层的客房,自魁星楼开张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来往之人茶余饭后都在谈论此事。
此刻还不到申时,魁星楼里已是座无虚席,新晋花魁晴雪姑娘今夜将在辰楼献曲、与众宾客行酒令,被选中的恩客还可与晴雪姑娘春宵一梦,故今夜的辰楼一席难求。
“卓公子,可要买花赠花魁?”侍女认出包下顶楼的贵客,手挽花篮,轻移莲步,特来相告,“晴雪姑娘今夜会从赠花之人中选一位恩客,不知卓公子可有此兴致?”
卓不浪最喜热闹,长安平康坊的花魁盛会,他几乎从不缺席,长安的花魁,又有谁不认识风流倜傥的长安“侠少”。可今日,还没等他开口,坐在一旁的谷灵就替他回答道:“没兴致!”
侍女识趣地欠身离开,卓不浪却是哭笑不得。原本他心情大好,原州之行出乎意料的顺遂,半路杀出的崆峒派和雷霆帮算是帮了他的大忙。冯梓金等人离开车马行后,沈恬决定上酉山了结与崆峒派的恩怨,田贞也十分赞同,但她担心潜伏四周的雷霆帮会趁虚而入,故决定留下来看护田记和母亲。卓不浪让卓方堑和卓芳芊留在田记帮手,好让沈恬少了后顾之忧。
刚来辰州,卓不浪常听人议论包下辰楼顶层的“神兵策”,心想只要今夜再赢得花魁,“卓不浪”的名字定会成为望酉坊的美谈。可谁承想,执意同来的谷灵,让他原本潇洒快意的武盟之行处处难以如意,不论他做什么,谷灵总要跟着,还总让他难堪,就连百花竞魁之夜也被她搅扰得兴致全无,今夜看来又要孤枕难眠。
良辰已到,青绸降下、萃翠满堂,粉罗裙衫、仙霞翩翩、绿叶枝头、海棠新绽,凝脂花钿、轻纱遮面、宛转蛾眉、杏眼流波,直看得众人如痴如醉,就连见惯花容月貌、仙姿玉色的卓不浪,也觉得娇嫩垂媚、摇曳动人。没想到辰州望酉坊的花魁也这般不俗,更没想到花魁竟还是武人,刚才手抱琵琶顺青绸飘落,轻功造诣也是不凡。
“酒似春浓、辰楼醉梦,试问谁舍峥嵘,回头海棠依旧!”晴雪轻撩薄纱,声如夜风沙沙,字字魂萦,“晴雪见过各位豪侠,武林盛会将近,晴雪新谱了一曲《醉江湖》,请诸位评点。”说罢,转轴拨弦、轻拢慢捻、琴和声暖,好似春水融融,仰望酉山口,刀兵铮铮、称雄半生、不过是山高孤冷,江湖路远、难得眼前、春意不负海棠。
琵琶声停,众人静坐席间感怀良久,直到侍女抱走琵琶,众人才想起举杯夸赞。晴雪欠身施礼,举觞酹酒、作诗行令,不论是联句、筹令、小令,晴雪皆是应对如流,卓不浪每次想要接令,谷灵都会恰到好处问说两句,令卓不浪错过酒令。
到了即席赋诗,卓不浪在长安时已想好了诗句,这次绝不会再搭理谷灵。谁知他正欲开口,忽见谷灵眼色一凛,悄作噤声状,卓不浪转过眼不想理会,却是欲说还休,想好的诗句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无奈地瞪着谷灵。谷灵没有理会,似乎正侧耳倾听什么,卓不浪也略留心听了听,身后确有人窃窃私语,但声量极低,又掩没在众人饮酒唱令声中,若不凝神细听,几乎很难察觉。
“……杨兄之意,潜龙在渊将重现江湖?”
“潜龙百年、武神谪仙,今年就是百年之期。”
“若是有幸一睹潜龙在渊,真是不枉此生。”
“听说吐蕃、突厥觊觎潜龙在渊已久,早就派细作混进了武盟,所以朝廷的武官也到了酉山。”
“突厥觊觎潜龙在渊,也算是有史为鉴。传说武德七年的五陇阪之战,潜龙尊者杨证宇一击破甲三千,助太宗皇帝计退突厥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
“所以突厥人相信,得潜龙者得天下。”
“细作查出来了吗?”
“你听过绯云阁吗?”
“略有耳闻。”
“绯云阁的枯荣妖道就是吐蕃细作,绯云阁覆灭之后,又牵出了其他的细作,朝廷已缉捕了不少人,近来武林中有不少不明失踪的人,可能……”
“我听说华……”
“不可说、不可说啊!”
“看来日后行事还是小心为妙。一不留神攀扯上吐蕃和突厥细作,恐大祸临头。”
“今年武盟也格外谨慎,新邀入盟的帮会仅四家,且三家都是由六尊保荐。”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今年四顾堂只举荐了一家帮会,就是问星楼。问星楼主力斩枯荣妖道,这个时候邀问星楼入盟,以此明志之意不言而喻。”
“潘兄只说中了一半。举荐问星楼的可不仅是四顾堂,还有……”卓不浪眼角瞥见,说话之人伸出食指,指了指天。
“当真?这问星楼来历不简单啊!”
“嗯,明天就是四顾堂的歃血会盟,今年四顾堂的丘试共有十八派,晋忠义堂必须拿到九支旗,也就是要赢下至少十四场对阵,很快就能知道,问星楼到底有多少斤两。”
“明天杨兄也去四顾堂观战?”
“当然,问星楼名不见经传,但卓楼主的名字已经是如雷贯耳,明天想见这位神秘的问星楼主的人,估计不会少。”
“那我等也去凑凑热闹。”
“……”
卓不浪听两人说话,竟也忘了酒令的事,不知不觉间酒令已毕,晴雪拜辞众人,脚踏青绸、飘身离去。侍女将方才投入壶中的一枝海棠花送给了卓不浪对面的公子,堂中顿时又沸起,“沙公子好艳福”,有人艳羡不已、有人扼腕叹息,还有人心生嫉妒,扔下酒杯而去……
卓不浪一捶胸口,差点吐出血来。晴雪姑娘不论样貌、才情,丝毫不输当世名妓,且天生媚骨,可谓是世间尤物,他卓不浪整晚连姑娘的正脸都没瞧见,真是暴殄天物、欲哭无泪!
惋惜归惋惜,今夜也并非一无所获,方才身后两人所言倒也提醒了他,吐蕃细作之事绝不可轻视之,还有百年不遇的潜龙在渊,天下武林风云际会,正是他一显身手的绝好时机,想及此,卓不浪又忘却了惋惜,脸上露出了笑意。
谷灵见卓不浪一脸痴笑,料想他又在白日做梦,说不定还是那种龌蹉的春梦,反正今夜花魁已经有主,她也懒得再理会卓不浪,独自离开了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