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生不知是信了没有,再没发出声响,越小满与江星辰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确定长生到底有没有将他们的话听进去,又过了片刻,只见长生慢慢转身,一步一步的往门外走去。
“他这是放我们走的意思吗?”越小满忍不住轻声问道。
“他既听得懂人话,应该就是对咱们没有敌意了......”江星辰也舒了口气,看着半敞开的门和已经消失了的背影。
“真不知这些年过去,他是怎么生存下来的,怪不得他能听懂人言却不太会说话,若是正常人,这么多年不与外人接触,估计也说话生疏了,话说回来,你说......那衣料,是不是赵稳婆的?她会不会就是长生杀的?”越小满眼睛不由自主的盯着那被破碎木板盖住大半的蓝底白花布料问道。
“事发后,我问过张员外家的人,赵婆子失踪时,穿的确实是这种布料的衣裳。”江星辰也盯着这布料道:“但是,长生与世隔绝,为何突然去林间伤人?看起来,他并不像是弑杀之辈......而且与赵婆子一个稳婆应该也没有什么私人仇怨。”
“他没有理由杀人,那芸娘呢?”越小满开口问道:“芸娘很明显在长生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方才他看向咱们的时候,是露了杀心的,但提起芸娘后,他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敌意也少了许多,如果芸娘和赵婆子有仇,他想要为芸娘复仇?”
“你是说,有可能是合伙作案?”江星辰蹙眉思忖道:“前几日王二出事,许多邻居都说芸娘不检点,而芸娘名声如此狼藉,也是她的婆母赵婆子传出去的,而那夜咱们在芸娘院中猪圈中所见她露出的皮肤,确实有许多斑驳和皮鞭留下的痕迹,难不成是赵婆子所打?不应该啊!芸娘的丈夫死了,他们婆媳二人相依为命,不应该互相关照吗?怎么还这般欺辱寡媳?没有道理啊?”
“江大人,您是读书人,两耳不闻天下事,可我却长期行走于市井之间,见多了这些家长里因小恶小恩所产生的悲剧,民间儿媳在家中地位弱势,特别是这种乡村农家,儿媳除了要下地干活伺候丈夫,更要对公婆事必躬亲,自古以来,媳妇儿都是归属于婆婆控制之下,而婆婆也是从媳妇儿这条路走来,年轻时受尽了欺辱和使唤,唯一支撑她熬下来的就是未来在自已儿媳身上找回尊严这个信念,并且赵婆子也是寡妇,她的儿子是她倾注所有赖以生存的依靠,儿媳妇是辅助儿子回报自已的工具,现在儿子死了,她自然就把所有的怨愤不甘都发泄在儿媳身上,为了给自已的这些恶行找个合适的理由,便只能四处败坏芸娘的品性,让所有人都孤立芸娘这个外地嫁过来的女人,觉得芸娘该打,该罚,该被收拾,唯有这样,才能拿捏住芸娘,让她有苦说不出。”越小满不知想到了什么,对江星辰说道:“都是可怜的女人,却总是会闹到逼出人命,您第一年做县官或许还没遇到这种事情,我可没少听说过儿媳不堪在婆家受辱,找根绳子吊死的惨剧。”
“竟还有这种事情?”江星辰没有爷爷奶奶,娘亲一手将自已带大,他确实不知许多女人在婆家竟遭受这些待遇:“所以,你觉得这事有可能是芸娘指使长生做的?”
说到这,江星辰又突然摇头道:“也不对,那晚长生出现在芸娘家院子里,芸娘明显也受到了些许惊吓,看到长生时也非常意外和些许惊恐,说明她也许认识长生,却对他的出现很惊讶,并没有预料到长生会来帮她解围。”
“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件事的突破点还是在芸娘身上。”越小满摇了摇头,揉了揉麻木的小腿,轻轻活动了下道:“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就算觉得长生有嫌疑,就凭咱俩得样子,也无法将他拿下不是?”
江星辰叹了口气,伸手扶着越小满的肩膀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道:“小满姑娘说的有道理,咱们还是回去从长计议。”
越小满充当江星辰的拐棍,一边往前走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咱们要不要将那件血衣带上?多少也算是个证物不是?”
“带上?你觉得咱们带上的话,能不能活着回马鞍县?”江星辰嗤笑一声:“如果赵婆子真的死了,并且她的死果然是芸娘和长生联手所为,咱们将这件血衣带走,凭长生愿意为芸娘杀人来说,他会不会杀了咱俩以保证芸娘不被暴露?”
越小满想到长生血红的眼睛一个激灵,连忙摇头道:“那还是算了吧,好不容易安抚好了这个煞星,万一真的惹恼了他,咱俩哪还有命活着回去。”
江星辰轻笑两声,跟着越小满一步步的往村外走,而这一路,也确实没再见过长生的身影,傍晚的沙漠戈壁凉风习习,干枯的枝丫躺倒在地上,脆硬狰狞,远远回头看去,那座孤村再次融进风沙中,好似被流沙缓缓淹没一般,孤零零的房屋在催肝裂胆的风沙中竖立着,好似在无声的呐喊,这十几年风沙无法吹尽的冤屈是这村子仍没有被摧毁的唯一意义。
越小满转过头来,心中沉甸甸的,就在这满是干尸的村庄中,长生生活了十多年,从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这般健壮的青年,不会说话,没有亲朋,独自守在这里。
“若是,若是这件事,真的是长生和芸娘做的......你待如何?”越小满忍不住开口问道。
“为死者沉冤昭雪,是我的责任。”离开了村子,江星辰的脸上好似又戴上了一层面具,他面目严肃不漏破绽的答道。
“可是,可是长生已经这么可怜了!他也没有伤害咱们,之前王二要伤害芸娘,他也没有杀了王二,你也知道,他不是个弑杀之人......”越小满心里难受得很,忍不住的为长生和芸娘辩解:“而且芸娘也很可怜啊......”
“这并不是他们杀人的理由,并且,赵婆子罪不至死,你也说了,民间婆媳都是如此过活,别人忍得,芸娘如何不能忍下去?”江星辰目视前方平静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感情用事,都不是逃避本国律法的借口。”
“你!江星辰你太冷血了!”越小满心里知道江星辰所言才是一个官员的正常做法,但心中仍忍不住失望难过:“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也会和我一样同情他们。”
听着越小满的抱怨,江星辰并未反驳,脚腕上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身形虽然踉跄,但他的腰背却挺得笔直,好似已经被风沙夺取所有水分却仍倔强挺立的枯树,就像颠沛半生但绝不向命运妥协的强者。
几句抱怨后,越小满便知江星辰不会再有所回应,自已说服不了这个倔种,却又不忍看他越来越坡,只得探口气反手架住他的胳膊,让他将半身的重量压在自已身上,搀扶着他继续往前走。
被对方搀着,略低下头,眼尾便可看到小满气呼呼的脸蛋,江星辰心中莫名轻松了许多,嘴角都有些压不下去,几个日夜没有洗澡,他却丝毫不觉得对方身上的气味不好闻,茫茫大漠上,伸手不见五指,烈烈风中,只有两人喘息的声音。
当太阳再次从地平线升起,江星辰和越小满已是到了极限,两人气喘吁吁的看着晨雾朦胧中的城门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竟终于有了几分重归人世间感慨。
“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整理一下仪容?”越小满看着两人灰头土脸的样子,忍不住道:“我倒是还好,若是让人发现明府大人这般模样,怕是有损星辰兄的名声。”
“小满姑娘对在下很是关心嘛。”自昨晚两人分歧过后,这是越小满打破沉默,第一次再次朝江星辰说话,江星辰瞅了瞅越小满,带着三分调侃道:“在下手脚不便,离不开小满姑娘搀扶,要不,请小满姑娘帮在下擦洗一下面容?”
“你这人,真是称鼻子上脸,你是腿瘸了,又不是手断了,再说——谁关心你了,你不怕丢人,就这么脏着进去好了!”越小满还因昨晚的事气不顺,听了江星辰的话,恨不能伸手将他从自已身上推下去。
“在下是腿瘸了,站不住,所以手要扶着小满姑娘才行,当然就是手脚不便了。”江星辰一边继续与越小满调侃,一边看向城门方向,只觉晨雾外好似一队衙役正朝着自已方向而来。
“怎么大清早的就往城外跑?可是你这几天不在城里,他们以为明府大人失踪了?”见马蹄声响起,越小满也朝着那方向看去,不禁皱起眉来。
“我走前与他们留过消息,应当不会是来找我的。”江星辰摇了摇头,不等继续猜下去,一马当先的王全就已经打马到了两人跟前。
只见王全一脸忧急,满是着急模样,见到两人站在路口立刻眼前一亮,勒着缰绳就跳下马来:“吁——大人!大人您可终于回来了!”
跳下马来,王全刚要说话,一眼就瞅见江星辰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越小满身上,眼神立刻带上了八卦:“不是......您二位这是......”
“把你心里那点龌龊心思给我收了,大人我伤了脚,是小满姑娘搀扶回来的。”江星辰与王全共事快三载,一眼看出他脑子里想的啥,立刻道。
“哎呦,小满姑娘大义,多谢小满姑娘照顾我家明府大人!您二位那是光明正大,互帮互助,哪有什么不对劲儿啊......”王全被戳破了心思,讪笑起来,错了措手,撇眼看了下江星辰的脚,随即脸色一变:“哎呦我的大人!这脚上怎么真伤的这么厉害?!”
越小满听了王全的话,也跟着朝江星辰脚下看去,只见鲜血已经渗透了鞋袜,粘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小滩血迹:“昨晚上还没这么厉害呢!这是严重了!”
越小满这一晚光和江星辰置气了,确实没注意观察他的腿伤,明明知道他伤了骨头,还一路不停地走回来,连片刻都不曾休息,此时看着那有些扭曲流血的脚,满心都是自责,忍不住开口道:“你脚疼的厉害也不和我说,是哑巴了吗?”
“没事,路上不吃劲儿,估计是伤处又有些裂开了。”江星辰连忙安慰越小满:“还好有小满姑娘搀扶,否则就凭在下这剩下的一条腿,定是回不来的。”
“是是是,定是多亏了小满姑娘,我们也是来的正好不是?我扶大人上马!三子!快去请大夫来衙门!帮大人看脚!”王全见两人之间模样,哪里不知道这两位心里想的什么,连忙一边随着江星辰的话安抚越小满,一边接替她搀着江星辰上了自已的马:“小满姑娘一路辛苦,快快上马,咱们先回府里再说。”
“怎么如此着急,城里出了什么事了?”江星辰在两个衙役的搀扶下上了马,又看着越小满也上了身后一匹马,这才低头看着给他牵马的王全问道。
“大人您这几天不在城里,可把我们给急坏了,再不回来啊,我们就准备出去找你了!”王全陪着笑脸牵马,眼神瞟了越小满的方向一眼。
“你们出来是找我来的?我不是给你们留信儿了,五日内必回。”江星辰白了王全一眼问道:“说吧,出了什么事儿了?不用瞒着小满姑娘。”
这最后一句话立刻让越小满的心熨帖了,知道这是江星辰同意两人结盟,不再瞒着她事儿了。
“您走那会儿,不是说去查赵婆子那案子了嘛,让我们维护好城里稳定,看好了芸娘那边,别让人找她麻烦。”王全讪笑着朝越小满方向嘿嘿两声,又看着江星辰道。
“怎么?有人来找她麻烦了?”江星辰脸色沉了下来,手指搓了搓缰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