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张槐序终于懂了,张居月道心动摇根本不是他和那些记忆的原因,而是张居月自认断绝七情,对蚩尤圣女绝无爱意,可最终却因她不记得他们的定情之物而心生杀意。
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张居月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将自己的心淋铜铸铁,最终却抵不住一只小小的玉瓶。
在他手刃叶浅浅时,张居月意识到了这一点,万年冰石般的道心遂出现了裂缝。
张槐序的沉默让叶浅浅格外不安,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揉捏着衣裙,不知道该不该打断张槐序的思绪。
她不想做煞风景的坏人,可是她有点难过。
“张槐序。”她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历史上的这里,我被张居月取了血,我们是不是还要遵循历史啊?”
张槐序将地上的东西一件件仔细地交还到她手中,嘱咐她收好,才说道:“改变历史的结果无法预料,减少意外的最好办法就是遵循历史。”
叶浅浅猛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把手伸到他面前去,咬着牙道:“那你来吧!”刚刚咬个手指挤出几滴血都让她痛半天了,给自己大量放血她实在下不去手。
叶浅浅视死如归的模样逗笑了张槐序,而张槐序笑出声的样子也看呆了叶浅浅。
表情,就是表现内心的感情。
可是自从认识以来,叶浅浅在张槐序的脸上极少能看到除了平静之外的表情。冯广天给张槐序的评价是装酷,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叶浅浅不太赞同这个说法。
从张槐序与族人的关系来看,并没有人真的在乎这个天姿卓绝的青年,哪怕他已经继承了斩妖剑,却仍然得不到族人发自内心的认可。叶浅浅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她换位思考,如果她是张槐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也必然不愿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分享给丝毫不在乎她的人。
张槐序敏锐细致的表面下,是孤独敏感的心,他以平静包裹自己,隔绝那些没有温度的亲情。
而这一刻,展颜的笑容,就像是在冰山上绽放的花朵,惊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意识到自己失态,张槐序瞬间恢复成冷静的模样,轻咳一声道:“不急,我们先去找孙权,看看他那件宝物是不是地母灵石。”
叶浅浅松了口气,好吧,虽然早晚要挨上一刀,但晚一点疼总比现在疼好。她又想起刚刚用孙权的身份闯关被拦的事,马上提出疑问道:“孙权现在不应该在孙策跟前吗?”
张槐序摇头说道:“现在大家心中的继承人并非孙权,而是孙策的另一个弟弟,孙翊。”
孙策去世时年仅二十六岁,这一年孙权十九岁,而孙翊只有十七岁。史上对孙翊的评价是:骁悍果烈,有兄策风。
“孙翊与孙策性格相似,同样勇猛善战,所以成为众人心中属意的第一继位人选。”每一次的权力交替都会附带着肃杀与阴诡、谨慎与防备。此时众人属意的孙翊和他背后的势力集团,自然要提防孙权,不会轻易让他改变局势。
“既然如此,为何最后是孙权继位?”叶浅浅满脸不解地问。
“孙策在去世前夕改变了主意。”张槐序示意叶浅浅跟他出去,“孙权接近天亮时才接到传召,现在应该还在他自己的营帐中。”
张槐序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按照天师族的原定计划,他会与蚩尤圣女完成以人换血的交易,所以叶浅浅出现在这里并不会引起天师族的怀疑。
支持孙翊的人为防范孙权,特地将孙权的营帐划在警戒线外,阻止他面见孙策。这也是之前叶浅浅伪装成孙权,却不得靠近孙策的原因。
没走出太远,张槐序便在一个营帐前停了脚步,他没有打招呼,直接推门而入。
营帐内的光线很暗,只在案几上点了一盏粗制油灯,闪动的火苗映照出一张年轻英挺的脸庞,焦虑而落寞,这是十九岁的孙权。
孙权听到门口的声音马上扭头,待看清进帐的人后大喜过望,起身急道:“张天师!可是兄长召我?”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孙权虽然得到了孙策遇刺的消息,可他多次探访均无功而返。他心中焦虑不安,却没有丝毫办法,如果硬闯关卡,恐怕他会立即被治以军法,那便更没有见到兄长的可能了。
就在他焦急不安的时候,张居月出现了。
张居月在孙策麾下地位极高,人人都知道他是主公身边的奇人异士,除了孙策外不受任何人的号令,他的出现怎能不让憋屈许久的孙权看到希望?
张槐序抬手制止他问出更多的问题,正要说话,却见孙权仿佛见了鬼一样紧盯他的身后,他回过头,看到同样莫名其妙的叶浅浅。
“张天师,这……这是何人?”孙权迅速退后,年轻的脸上满是惊惶无措,“此人为何与我一般模样?”说到这里他面色陡然一变,难以置信的情绪涌进眼中,“难道是大兄他……”
在其他人眼中,张居月一众天师是神秘莫测的,大家都知道他们不是一般人,却谁也说不出他们究竟有什么本事。可孙权身为孙策的弟弟,是真正见识过这些天师的能耐的。有他们在,弄出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没有任何难度,而伴随替身出现的,通常是正主的死亡。
身在乱世,若不早早明白权力之争的残酷,便没有资格活下去,张居月只听从孙策的号令,能让他出现在这里的,也只有孙策。
而孙策要杀他的原因只有一个:孙策命不久矣。
时值逐鹿天下的关键时期,为保孙策死后孙氏政权不因内斗而瓦解,便选择将其中一个有力的竞争者除掉。
孙权面如死灰,颤声问道:“我大兄可是不好了?”
纵然在误会孙策要除掉他的极致打击之下,他心心念念的仍是兄长的安危。
叶浅浅忙将头上的凤凰白玉簪摘下重新戴了一次,消除掉孙权眼中的异象。她都忘了,她现在是孙权的样子。
望月之血可以看穿凤凰白玉簪的伪装,所以在张槐序眼中,叶浅浅一直都是叶浅浅的模样,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凤凰白玉簪催眠了他们的大脑,在他们眼中,戴着凤凰白玉簪的人就是孙权。
四目相对,一方好奇,一方惊恐。
这是叶浅浅第一次见到历史书上出现的人物。
历史书上孙权的画像多为沉稳的帝王形象,而眼前的人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稚嫩与青涩。
孙权则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自己”变成了一个清丽少女,刚刚经受的打击还没缓过来,又迎来第二次冲击。
就算要找替身,为何找个姑娘来假扮他?难道是有意折辱,暗示他不是个男人?
见过风浪的小将军又一次想多了。
“叶姑娘入营来找我,为方便行走,乔装成了二公子的模样,二公子见谅。”
孙权错愕半晌,开口问道:“那兄长他……”其实孙权从屡被阻拦开始,心中已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仍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张槐序直白地摇头,说道:“天明前主公会召你见最后一面。”
两行清泪顿时从小将军通红的虎目中流出,他狠狠地瞪着张槐序,似乎想让眼前的人收回这句话。可他又无能为力,泪水如注,心痛如绞,未及弱冠的青年痛苦地嘶吼起来。
犹如困兽般的吼声,让叶浅浅心头发颤。
虽然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叶浅浅都将自己和蚩尤圣女分得很清楚,但她不得不承认,在其他人眼中,甚至在张槐序眼中,她们都是同一个人。而带领蚩尤族完成刺杀的她,就是孙权的杀兄仇人。
她无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不愿再看孙权痛哭的模样。
“刺客在哪?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孙权怒吼着冲出营帐。
叶浅浅的第一反应就是阻止孙权,却被张槐序反手拉住。
“没有召令,他寸步难行。”张槐序淡淡道。
果然没过多久,小将军垂头丧气地回来,一句话也没说,坐在案几前守着那盏油灯,眼泪流下来他便狠狠地抹去,然后再流下来。
“此次前来,我有一事请教二公子。”
孙权抬起头,看着神色平静的张槐序,深感不可思议地低吼:“兄长是你的主公,你为何不见半点哀色?”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张槐序的目光没有半点波动,“天师族已经尽力保全主公,可惜命定之事难以扭转,将来二公子继位,天师族同样会全力辅佐。”
“我?”孙权有些迷茫,“难道天师深夜来此,是想押宝在我身上?”他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天师怕是白来一趟了,我性格软弱,不及三弟,难以稳定军心,兄长是不会选我的。”
与孙策孙翊的骁勇不同,孙权性格疏朗,喜欢交朋识友,人人都喜欢他的行侠仗义。但论军内威信和统兵作战,孙翊比他更受关注。
张槐序没有对这件事发表其他看法,会不会选,天亮前自然会有结果,至于后续之事,也无须他去担心。
“二公子可知道地母灵石?”张槐序在问话的同时暗中甩出一张鉴言符,悄然落在孙权的左肩上。
继续低头看着灯光的孙权摇摇头,木然道:“从未听过。”说完眼泪又流了出来。
鉴言符丝毫无损,代表他说的是真话。
张槐序悄然收回鉴言符,心里十分失望,这么看来,孙权手中的那件宝物并不是地母灵石。
如此一来,只能从叶深深那边打探了。
想到这里,张槐序便打算带叶浅浅离开,没想到叶浅浅先一步回头,走出了营帐。
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张槐序觉得她的情绪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张槐序紧走两步与她并肩而行,看到叶浅浅皓颈微倾,浓密的长睫挡住了她大半的眸光。
叶浅浅没有言语,却在背后传来呼声的时候僵住了身形。
双眼通红的孙权快步赶上来,急切地问:“天师说兄长会在天明前召我?”
张槐序瞥了一眼将头垂得更低的叶浅浅,又看了看仍是昏暗的天色,微一点头,轻声说:“时辰差不多了。”
在张居月的记忆里,孙策是在天明时去世的。在那之前,张居月与孙权还密谈了一阵子,再算上交接嘱托与传递召令的时间,想必召令现在已在路上。
孙权点点头,眼圈一下子又红了,但他强忍着没有落泪,低声道:“我去……我去等召令。”
所有人都认为眼下这个局势,他会一心争权夺势,毕竟现下生逢乱世,谁不想执掌三军,逐鹿天下?恐怕连他大哥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他。三弟孙翊更是对他避而不见,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三人,因为兄长重伤垂死,反而相互猜忌防备起来。于是他被阻拦了一个晚上,也伤心了一个晚上。
孙权一度想过离开军营,以行动表明自己绝无争权之心,可是他还没有见到兄长。
直到现在,孙权仍旧心存幻想。他希望张天师判断错了,他希望兄长不会死,所以当他知道自己与兄长还有相聚的机会,他不愿浪费一丁点时间,提前去主帐外候着,只要召令一到,他就能第一时间赶到兄长身边。
小将军飞奔至防备重重的第一道关卡前,毫不意外地又被拦下,他便直挺挺地站在那,盯着主帐的方向,望眼欲穿。
“我们等会儿再去吧。”叶浅浅没有多说,转身返回了孙权帐中。
“你在躲他。”张槐序终于明白了她的不妥。
叶浅浅沉默了很长的时间,久到张槐序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时,听她缓声说道:“一个杀人凶手,面对受害者家属,难道不应该躲吗?”
在此之前,叶浅浅纵然知道蚩尤族刺杀了孙策,可她从未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因为孙策之死已记录在史书上。她回到这里更多的像是在进行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就连她被杀死了,经受了极致之痛,也能回档重来。所以孙策之死在她看来,是一件十分正常的,本来就会发生的事,就像是被杀死的NPC(非玩家角色)。
一切都像是在玩游戏,直到她见到孙权。
史书中的人物突然不再扁平,眼前的人不是什么争霸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即将失去至亲的青年人,他的无力、他的痛苦、他的号啕大哭,每一下都像钢针扎在了叶浅浅的心上。而身为帮凶,甚至可能就是凶手的她,竟然还理所当然地站在这个青年人面前,向他询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张槐序拧起眉头,问道:“你与孙策可有私仇?”
叶浅浅没明白他的意思,她与孙策当然没有私仇。
“蚩尤族刺杀孙策,全因归藏天书的预言,汉室气数未尽,想顺应天道让历史走上正轨,他必须死。”张槐序实在不擅长安慰,但他更不愿看到如此消沉的叶浅浅,“蚩尤族只是在完成他们的使命,立族之本,不可不从,蚩尤圣女亦如此,又何错之有?”
听着张槐序的话,叶浅浅似乎迷茫了一瞬,不过很快她便清醒过来,勉强勾唇说道:“张槐序,谢谢你,为了安慰我说出这种违心的话。”
张槐序神情一滞,事实上这句话正是当年的叶浅浅,也就是蚩尤圣女说给张居月听的。蚩尤族一直都遵循归藏天书的预言行事,这是蚩尤族的使命。
记忆中的蚩尤圣女与眼前的少女重合起来,面对相同的事件,她们所想所说,竟是截然不同。
看出张槐序的错愕,叶浅浅低下头,她正站在案几旁,那盏灯已耗尽灯油,只留最后的一点芯上火在勉强摇曳,就像孙策的性命,即将消亡。案几上还存留着一些水痕,那是孙权滴落的眼泪。
“不管是什么原因,杀人了就是杀人凶手,面对受害者家属心里产生愧意,难以面对他的悲伤,难道也不行吗?”叶浅浅勉强笑了笑,“我不是见过世面的蚩尤圣女,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心里没那么多的天道大义。张槐序,”她顿了顿,“你不能对我要求太高了。”
眼前的叶浅浅虽然带着淡淡的笑容,可眼睛里却装着明显的失落,张槐序想再说些什么,帐门被人推开,孙权满脸焦急地冲了进来。
“天师,天就要亮了,为何召令迟迟未到?”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孙权像是熬过了一百年,眼见天边渐亮,可不仅不见召令,主帐外的防卫又再次增加,孙权再也按捺不住回来求助。
张槐序十分意外,按照记忆所示,现在的孙权理应接到了召令才对,而孙策在天亮前就会死去,如果孙权现在还不能进帐,他们兄弟恐怕没有时间告别,就更别提传位继任了。
这是继张居月杀了蚩尤圣女后,第二件重大的历史偏差,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后世,张槐序当即决定带着孙权去见孙策。
帐中剩下叶浅浅一人,没有张槐序在身边,她再也撑不住脸上的平静,心里的酸涩一下一下地涌上来,她不想承认,可事实如此。
她在嫉妒蚩尤圣女。
嫉妒那个被张槐序怀念着的蚩尤圣女,嫉妒那个杀了人、却还被张槐序维护的蚩尤圣女。
什么天书预言,什么历史正轨!叶浅浅原本也对归藏天书肃然起敬,对上面的预言深信不疑,可自从知道了蚩尤圣女绞尽脑汁地带领族人去维护所谓的天道,只是变相地完成归藏天书发布的任务后,叶浅浅就对归藏天书的神奇性产生了怀疑。
归藏天书预言的,到底是谁的天命?蚩尤族所维护的,又是谁的道义?为了这不清不楚的天命与道义,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杀人?
叶浅浅很反感这样的缘由,也一点都没觉得蚩尤圣女就是自己,天道大义,不过是蚩尤族为了达到目的冠上的一个好听名头而已,而那个什么蚩尤圣女,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不辨是非对错,甘心沦为一个刽子手,还为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切都是使命。
如果是她,绝不会如此盲目,为了什么任务就去随便杀人。
可就是这样的蚩尤圣女,让张槐序一直念念不忘。
叶浅浅越想心里越憋闷,正想出去透透气,却见张槐序带着孙权去而复返,两人脸色都十分难看,叶浅浅忙问:“怎么了?”
“他们连张天师都拦下了。”孙权面容颓败,“恐怕兄长已经……”
“不会。”张槐序否定了孙权的猜测,现在的孙策应该还活着,只是连他都拦下了……张槐序看着眼前的孙权,突地想起一件事。
他之前带着叶浅浅来找孙权时,受凤凰白玉簪的影响,在旁人眼中他身旁的叶浅浅是孙权的模样。
张居月是孙策身边最受信任的奇人异士,而就在孙策生死未卜之际,张天师与被阻拦在外的孙权走在一起,这在一些人眼中,就成了足够危险的讯号。阻拦他们的人不是孙策,而是支持孙翊的人。
现在不仅他们进不去,恐怕连孙策的召令也出不来了。
张槐序万没想到事情竟出现了这样的纰漏,他连忙简单解释了几句,伸手入怀取出符箓布下传送阵。
传送阵需要在起点和终点两个地方都有阵法才能传送,为了确保孙策的安全,孙策营帐内早就同样布有传送阵。
可地上的阵法一闪而逝,张槐序沉声道:“主帐内的阵法被封住了。”看来他们来找孙权的这段时间,那些有心人已做好了一切布置。
身为天师,张槐序当然可以带着孙权硬闯营帐,但那样只会让孙权成为兵变谋逆之人。但如果孙权见不到孙策,孙翊会被拥立上位,历史将被彻底改写。而蝴蝶效应之下,将来的世界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小将军,这个给你。”叶浅浅仍不敢直视孙权哭红的双眼,她走到孙权面前,将手里的发簪递了过去。
凤凰白玉簪,万事皆因它而起,现在它又成了解决事端最佳的利器。
事不宜迟,张槐序马上让叶浅浅教会孙权使用发簪的方法。孙权是在军中长大的人,自然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下,变成谁的样子才能顺利过关。
孙权亲眼见过叶浅浅乔装成自己,连他都看不出任何破绽,当下有了信心,戴好发簪,怀着孤注一掷之心走出了营帐。
“希望他来得及。”接连的意外让张槐序都不免紧张,“一旦历史被改写……”他无法想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正是这样的未知,才令人感到恐慌。
叶浅浅抿了抿唇,刚刚她完全没想到什么历史,只是带着弥补之心,想帮孙权去见兄长最后一面而已。她没有说话,怕张槐序嫌弃她太过感情用事。
“我现在也被阻拦在外,只能等孙权成功上位后,再去找你姐姐。”不到万不得已,张槐序不愿动手,越是插手多,历史出现偏差的概率也就越大。
叶浅浅没有反对,她也无法反对。
张槐序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现在的他不仅是张槐序,也是张居月,更是暂代了这一任的天师魁首。天师族接下来是要辅佐孙权称帝的,他不能做出任何有损于天师族利益的事。
只希望孙权可以顺利继位,多给她留点时间去见叶深深。
叶浅浅有些焦躁,不知为何,她眼前又出现了玄光门内的灵光,这让她十分不安,难道玄光门还有倒计时?可她现在连任务的边边都还没有摸到,如果真的有倒计时,没完成会怎样?她会原地爆炸吗?
叶浅浅算了算时间,她回来的时候是前一天的下午,而现在是次日清晨,满打满算,刚好十二个小时。
“来不及了。”眼前弥散的灵光变为成片的色块,与玄光门内的色彩如出一辙,叶浅浅本以为会有一段时间的缓冲,可这色块增长的速度也太快了,她十分惶恐,“张槐序,我会不会死……”
听到她的描述和推断,张槐序也彻底慌了。如果玄光门是有倒计时的,叶浅浅的任务没能完成,那么他呢?他还能继续完成任务吗?叶浅浅又会怎么样?
“我们去找叶深深。”张槐序拉起叶浅浅就向外走,就算是硬闯行营,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叶浅浅甩手挣脱了他。已经来不及了!
她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扯,灵魂与肉身出现了明显的缝隙,只要稍稍动上一下,她都可能会马上消失在这里。
“张槐序,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叶浅浅回想着自己回来后所做的一切,不由得苦笑,“我本来有大把的时间去问我姐,可是我害怕暴露身份,一直没敢开口。”她想,如果是真正的蚩尤圣女,面对这些事的时候,一定远远比她处理得好吧。
听着她自怜自艾的话语,张槐序用力回握住手中的温热,沉声道:“你又不知道有时间限制,况且按我推断,叶深深也不会知道地母灵石的下落。”
看着他故作平静的样子,叶浅浅发自内心地笑了:“每次你都在帮我找借口,虽然这不会改变现状,但是我很开心,真的。”
这应该也是一种偏爱吧……
“张槐序,我有话对你说。”
手上的温度似乎又高了些,连带着叶浅浅的脸也跟着发烫,如果她的生命真的走到了尽头,她想对张槐序说出那句她早就想说的话。
无关身份,无关前世。
不是蚩尤圣女和张天师,是叶浅浅想对张槐序说的。
“我……”
张槐序的胸前突然蹿出一簇火苗,吓了两人一跳,叶浅浅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那是张槐序为试探孙权用过的鉴言符,使用者如果说的是真话,符箓不会有任何改变;如果说的不是事实,符箓则会自燃。
“一张鉴言符只能对一个问题生效,哪怕它已离开了那个人。”张槐序欣喜地拥住叶浅浅,语气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浅浅,你找到地母灵石了。”
通往主帅营帐的路,格外漫长。
孙权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惊闻父亲死讯时,他奔跑过一间又一间院落,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丧幔,哭喊着去找他的父亲。
十年前,他失去了爱他的父亲;十年后,他又要失去另一个爱他至深的亲人。
天下纷乱,英雄造势,在这个注定龙盘虎踞的时代,稍有能力者都不会甘心平凡。他们谋的是雄图,争的是霸业,但孙权觉得,这些都不及好好地活着。
上有父母兄长的关护疼爱,下有弟妹子侄的任性依赖,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好?
交叉的长槊又一次挡住去路,待看清眼前的人,阻拦的士兵慌忙行礼,低头唤道:“张长史。”
长史张昭,是孙策最信得过的心腹谋士,孙策遇刺后,营帐内外的所有安排都是张昭一手布置。
守卡的士兵虽然好奇张昭为何没有守在孙策塌前,而是从外面进来,但他没有多问,非常时期,主公诏令亦有所不受,而张昭的脸却是最好的通行证。
这是主帅营帐前,最后的一道关卡。长槊分开,未发一言的中年谋士大步踏过关卡,终于来到了重重戒备的帅帐之前。
孙权眼眶发热,这一路来他不停地变换身份,确保自己避过所有盘查。那位叶姑娘说,易容发簪需要极强的执念才能激发,而他每一次成功的变换身份,都代表着他想见兄长的决心。
满斥浓重药味的帅帐中同时出现了两位张长史,所有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包括张昭本人都面如土色。他也与孙权一样产生了误会,眼下正值权力交替的关键时刻,替身的出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刚刚进门的“张长史”眼中只有躺在榻上的孙策,他拔下头上发簪,现出原身的小将军飞扑着跪到榻前,涕泪横流,“哥!”
此时的小霸王孙策再不复往日的神伟骁勇,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心中充斥着满满的悔恨与不甘。他的大业才见初倪,却走上了同父亲一样的老路。
“你终于来了……”这次召令生效的时间比以往更久呢……是因为即将死去,所以时间倍显漫长吗?孙策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消散,再晚一点,他可能真的等不到了,好在,孙权终于赶来了。
孙策已经黯淡的眼睛看着仍然惊魂不定的心腹谋士,认真嘱咐道:“以后待他,便如待我一般。”
传召孙权的命令早已下达,但被孙翊的支持者暗中拦下。张昭身为孙策最信任之人,自然不会违背孙策的命令,可他也认为眼下正值起兵征讨之际,性格最似孙策的孙翊上位应更能保全孙氏基业,于是他假装不知,任由召令停滞。
“主公!”张昭想再向孙策进言,却见孙策缓缓地摇了摇头。
孙策心意已决,加之孙权已经出现,张昭暗叹一声孙翊无福,转身跪至孙权面前。
孙权对张昭视若无睹,他紧握着孙策的手,颤声道:“十年前你和我说,你绝不会像父亲一样。”
十年前他们的父亲孙坚追击败军,被暗箭射中身亡。
孙策苦笑,那是孙坚死后他第一次独自前往战场应战,当时他只有十六岁,年幼的孙权抱住他的腿,死活不让他上马。
“所以你可明白,我为何让你继位?”孙策每说一句话,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阿翊与我太像。”
与他太像,是优点,也是缺点。直到油尽灯枯之时,孙策才正视自己性格中的傲慢,当一个人的个人能力太强时,势必会生出这样的傲慢。出于对自己的绝对自信,他独自前往山中狩猎,若非天师族赶来接应,他早已命丧荒野,根本没有回到营中的机会。
回来后,天师族虽尽力为他保命,可天意难违,感受着生命的逐渐消逝,他纵然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开始考虑孙氏的未来,孙翊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他可以像自己一样迅速开拓基业,可以后呢?三弟迟早会重蹈父亲和他的覆辙。
“我不行。”孙权伏在兄长身边,“我性格软弱,遇事难决,我不行。”
感觉到被泪水洇湿的衣袖,孙策勉力抬起手来,最后一次抚摸弟弟的头顶,叹道:“外事不决,可问周瑜;内事不决,可问张昭。”
孙权摇头说道:“有周瑜张昭辅佐,阿翊会比我更好。”孙氏的基业是父亲与兄长一手建立的,孙权担心自己会毁了父兄的心血。
孙策的气息已越来越弱,面对弟弟的妄自菲薄,他没有气急呵斥,反而越发有耐心,又说了一次,“阿翊与我太像。”他急喘了一口气,“率领江东兵众,决战两阵之间,横行争霸天下,你不如我;但举贤任能,使其各尽其心,用以保守江东,我不如你。你的能力有目共睹,答应哥哥,以后再不许小看自己。”
孙权泪水喷涌,大哭道:“我不行!你不要死,我真的不行,你死了也不会安心!”
一番话说得张昭暗自摇头,感叹主公选错了人。
孙策却跟着流下泪来,他怎会不明白孙权之意?他的弟弟,舍不得他死啊……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和阿权说。”
张昭等人知道孙策大限已至,虽悲痛难忍,但接下来还要协助孙权接掌三军,面对这样不中用的新主,他们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
除了孙权外,帐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孙策猛吸一口气,竟然又感受到了力量的涌动,他知道自己这是回光返照了,死期已近在眼前。
他吃力地从里衣中取出一把钥匙,又拍了拍床榻。
他们兄弟自有默契,无须多言,孙权已明白他的意思。孙权抹了抹眼泪,掀开被褥,便见到一个暗格。
孙策将钥匙递过去,轻声说:“这暗格是父亲花了大力气打造的,天下只有这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若以外力破坏,暗格里的东西会被内里机关当场炸碎。”
听孙策讲得慎重,孙权的表情也不由得凝重起来,小心地用钥匙打开暗格,里面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精致锦盒。他连忙将锦盒取出来,交给孙策。
孙策轻抚着锦盒,感觉刚刚涌起的力气又一次开始消散,他抓紧时间打开盒子,盒内装着一块晶莹剔透的五彩玉石。
“大地之母女娲以神石补天救难苍生,补天所剩的一颗灵石中灌注了女娲的强大意志,可颠倒生死,唤醒亡魂。”孙策抓起锦盒中的那颗玉石,轻轻放到孙权手中,“这是我孙家至高之秘,以后若真有难决之事,你可唤醒我的亡魂为你解忧……”孙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弟弟的手,“切记,此宝只能使用一次,非到万难之时,不可擅用。”
手握玉石的孙权怔住了。
女娲神石……
“难道这就是……地母灵石?”
没有见到孙策的孙权的确不知道地母灵石,所以鉴言符没有改变,如今符箓自燃,代表着答案出现了改变。
孙权帐中,张槐序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珍藏一生的宝物真的是地母灵石……”叶浅浅又惊又喜,喜的是终于知道了地母灵石的下落;惊的是,她的任务还是没有完成。
“既已知道灵石的下落,便是找到了。”张槐序眨了眨眼,他眼前并没有出现斑斓色块,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收到倒计时的通知,应该是他回来得比较晚的缘故,他的时限也相应延迟了。如果按叶浅浅所说的一共十二个小时,那么他应该还剩下十个小时的时间。“你不会死的,我会帮你完成接下来的任务,把地母灵石带回现代!”
叶浅浅没机会说话了,忽来的天旋地转,她已被吸到五彩的旋涡之中,她再看不见张槐序,自然也没看到他自信之下,眼眸中深藏的担忧。
说得那么肯定,也不过是为了安慰叶浅浅,张槐序根本不知道叶浅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叶浅浅进入玄光门后会遭遇什么一样。从始至终他都是这么无能,可以做的,也不过是在叶浅浅最绝望之时,让她不要那么害怕。
他无法阻止将要发生在叶浅浅身上的事,那么就只能尽全力完成她未完成的任务,希望这样可以让结果变得好一点。
不过对于拿到地母灵石,张槐序的把握并没有那么大,虽然知道了地母灵石在孙权手中,但这样的至宝,孙策收藏了一辈子,孙权又岂会轻易交给他人?
张槐序苦笑。
不过叶浅浅在他来之前孤军奋战,他也不能落了下风。张槐序调整了一下表情,肃容应对。
眼前的少女又一次睁开眼睛,这一次的她脸上不再有任何慌乱失措,漆黑如星的眸子里是历经了千年沉淀的幽静沉着。
“这是哪里?”清冷的眼眸缓缓扫过四周,最终落在张槐序脸上,打量半晌,红唇轻启,“你不是张居月。”发觉自己缺失了一小段记忆的蚩尤圣女终于有了些好奇,“你是谁?”
这是拥有两千多年记忆的叶浅浅,也是珍藏了他们纪念物的叶浅浅,张槐序曾以为自己会很高兴见到她,可此时看着面前气定神闲的美人,他脑中想到的却是另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张槐序闭了闭双眼,把杂念清除出脑海,用简单扼要的语言,说明了一下之前发生的情况。
“来自未来……”已经活过无数岁月的蚩尤圣女并不难理解张槐序给出的解释,况且玄光门她还见过,她轻叹一声,“我以为这两千多年已经足够漫长了,没想到还有一千多年的时光要走。”这数千年的时光,在她口中平静得像是只有两三天。
“你好像对未来的事并不关心。”张槐序忍不住说。
蚩尤圣女轻轻一笑,美如朝露:“急什么,到时不就知道了吗?倒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叶浅浅,让我十分期待。”她想了想,好奇地问道,“那样的叶浅浅,是不是既天真,又蠢笨,脆弱慌张得不堪一击?”一如初掌大权时的她。
张槐序很不喜欢这样的形容:“那也是你。”
察觉到他的情绪转变,蚩尤圣女偏了偏头道:“你喜欢她。”
张槐序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再开口,说起的却是完全不相关的内容:“叶深深还在天师族手中,若想我们放人,需拿你的血来换。”
蚩尤圣女微微一怔,随后略有惊奇地问道:“你为何不与那失去记忆的人说?想来她不会有任何意见。”交易的对象换成她,就不怕她会讨价还价吗?
张槐序薄唇一抿,理所当然地说道:“她怕疼。”
错愕半晌,圣女突然笑了。
眼波流转,媚意横生,一扫之前的清冷之态,她向他伸出手去,语带笑意道:“张槐序,你比张居月那个冷木头有趣多了,我已厌倦了陪他玩断情绝爱的游戏,不如我们想个法子让你留下。你多出一千多年的见识,加上我的能力,说不定这一世我们能做出些特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