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堂内萦绕淡淡的墨香。
“刚才都是灾前需准备的章程,后续自然是报灾、检灾、赈济等。”辛溶站在堂中,不再开口。
他不知道这个朝代有没有什么“墨谈国事”罪。人多嘴杂,万一有人给他个妄加评判的罪名就不好了。
方浩笃听他这话便知他还有后续。
他对一群年轻学子能想到什么计策毫无兴趣,三省六部之中多的是能为天下计的能人,大宣如何应对天灾若要用一群小儿献计,那真的完了。
但辛溶说出的话,一条一条都对上了他曾经拟定的章程,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渐渐敛去平静,方浩笃看着面前这个乖巧行礼的少年,道:“思辨本就是让你们畅所欲言,提出问题再行解决。”
一旁的陈夫子也想知道,他还有什么让人惊奇的观点,“天灾救济本就是科考中常出的题,你说说也无妨。”
清谈国家时事,本就是读书人聚在一起的话题,有对谈笔谈皆可,大多是群贤毕至的宴会和、文人学子的座谈,就算传出去也不算妄议。
辛溶拱手作揖,略微思索了一阵说:“ 统计受灾范围和受灾人口,如实上报灾情是为其四,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条。”
崔彻也参与了讨论,问道:“这条是以防有人夸大其词,多报伤亡以求多得朝廷赈灾银?”
毕竟伤亡越大,朝廷拨款越多。
辛溶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崔兄所言是其一。”
“其二是为了防止少报瞒报或者不报!”
思辨堂内寂了寂,随后便开始议论纷纷,声音逐渐杂乱。
“这是何意?为何会有官员少报瞒报?难道他们会自掏腰包来赈灾?”
“不报!这怎么可能?这能瞒得住吗?”
“是啊……”
堂内声音错落,只有凌晖眸中闪过一道浓重的寒意。
上一世,就是地方官员少报瞒报导致百姓民怨沸腾,民间不仅议论宣帝治域不仁发动北境战乱,导致降下天灾,又因治下不力官员瞒报致使灾民冻死饿死。
最后,宣帝不得不下罪已诏,威望大减,为以后政变留下了隐患。
“自然是为了政绩。”凌晖迈步冷声。
喧声渐止。
许扬早见不惯凌晖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听到这话乐起来,“哈哈哈,这和政绩有何关系?少报几个伤亡几间屋子就能升官发财?”
其他学子也想不通。
辛溶也没有替他出声解围,众人都望向凌晖。
凌晖没搭理许扬,走了一步停下,说:“若灾情严重各地伤亡无数,只一个地方伤亡数小,自然会得朝廷嘉奖,预防治理有方,怎么不是政绩?”
崔彻点点头,确实有理。
受灾最重的地方官员都会因能力不够被问责,轻则贬斥,重则撤职问罪,因此丢了性命的也有。
“可是……”崔彻不解地又问:“那为何明久说这是最为重要的一条?难道防灾赈济不比检灾报灾更为重要?”
凌晖没吭声,径直转身又坐了回去。,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思考。
几息都不见他回应,众人不解却没说话。
好一会儿,凌晖抬头见崔彻还看着他,睨他一眼:“你问我干什么,谁说的你问谁。”
“……”
崔彻这些天也了解到了凌晖这个人古怪得很,一般冷的很,不搭理人。
但这是崔彻头一次在这碰壁,面上一僵,随后抱歉道:“抱歉,我见你们师兄二人已有默契,以为二位对此议题交换过看法。”
默契?
人前微笑装兄弟,人后点头不说话的默契?
凌晖虽然坐在位上,但抬起头来看着站着的崔彻,气势丝毫不弱,仿佛野狼嗅见了什么味道似的。
“交换过看法?”
凌晖嘴角冷然,盯着崔彻问:“你的意思是方先生早就把今日议题透露给我们?所以我们私下交流过?”
崔彻被凌晖眼里的审视一惊,一瞬间的闪避后,调整好镇定地迎上凌晖的目光,惊慌失措解释的样子,崔彻说:“之意师弟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晖眼神锐利地打断他,说:“我没记错的话,我只有一个师兄。”
众人看向辛溶。
“……”
崔彻退了几步,好似被恶意刁难地涩声说:“晚辈资质尚浅,不如明久……”
“你知道就好!”凌晖压根不给崔彻把话说完的机会,“下次说话前先过过脑子!别又说出什么让人误会的话来。”
“否则我就要去问问已经下狱的高县令,这个倒一是怎么点的了。”
崔彻呆呆地看着凌晖,几乎忘记反应。
学堂众人神色几变,吃惊地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彻底被凌晖一番话给惊到了。
看到凌晖这么不给崔彻面子,当着夫子的面都直言讥讽,姚又言震惊的同时,也暗自高兴,无论凌晖和崔彻哪个吃瘪,他都畅快。
辛溶也吃惊于凌晖的敏锐,他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这崔彻的话外音,不得不服。
经过上次试探,和方先生的友好教导,辛溶也较为注意和这个师弟的相处,几日下来,辛溶只觉凌晖是个难以琢磨的人。
有时情绪安静的像坐在角落里的深渊,看着姚又言和许扬一群人找麻烦情绪也没什么波动。
有时湍急的像高空迸溅而下的瀑布,说出口的话像砸在你脸上的石头,不留情面。
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在学堂,除了方夫子,轻易不给别人好脸色,所以其他学子一般不会主动找他说话。
辛溶看向方先生,看在凌晖送去的让江夫子眼馋的龙尾砚的份上,也会护犊子的吧?
方浩笃神色严肃,咳了几声清嗓,道:“我来此只是为了收两位弟子,算不上夫子,客座而已。”
众学子听出了方浩笃的意思,就差说我来这就是为了收弟子,算不上你们的夫子这话了。
方浩笃淡淡一笑,不恼不怒,“每日堂中议题都是由陈夫子和江夫子拟好教案,我抽其中一二来问罢了,断不会也不能提前给旁人透露。”
他不生气,但有人生气。
侧旁的陈夫子眉峰一蹙,面色凝重,沉声:“今日议题是我与江夫子二人见连日降雪,官府又城外搭建灾棚临时议出的,难不成还有人疑我和江夫子透题?”
陈夫子清方严谨,最重品德学风,绝不允许这样恶意揣测夫子的悖逆之气。
崔彻面色一白,立即上前躬身行礼,忙道:“学生绝没有怀疑夫子的意思!望夫子明鉴!”
崔彻刚才的话乍一听确实没有别的意味。
凌晖和辛溶位置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课上是没什么机会交流看法的。
凌晖敏锐的抓住了崔彻话里藏着的话,旁人听起来不过是觉得辛溶和凌晖二人颇有默契,同门师兄弟见解看法熟悉很正常。
但是他们才成为师兄弟没有半月,吃喝睡都不在一起,哪来的默契?那不就是私下早就对此议题有过论断。
躬身行礼的崔彻恭恭敬敬地低着头,陈夫子虽没叫起身,但也只觉得他今日只是言语有失,毕竟崔彻素来端谨,应当不是故意。
陈夫子“嗯”了一声,有些严肃:“虽是无心,但无心之过是为错,就罚你抄写礼运大同篇二十遍,明日交与我。”
“是,学生谨记!”崔彻微微垂头,像是虔诚悔过。